荷苑是皇家别院,位于半山腰上,盛夏清涼,冬季凜冽,離賀京有近五百裡,馬車走走停停,直行了有四日才到達目的地。
玄昌帝早提前命人在荷苑備好一切,且宸妃不過是攜子前來休養,明面上并未被廢黜,該有的規制一應俱全。
算上外頭灑掃和廚房燒火的侍婢,整個荷苑有近兩百名宮人服侍,然由于天象之說,來迎接的張嬷嬷面上很是不耐。
見浩浩蕩蕩的一列人馬過來,張嬷嬷率衆宮人隻是微微躬下身,不緊不慢地道:“老身張嬷嬷領衆宮婢參見宸妃娘娘。”
碧含先下的馬車,見領首的嬷嬷倨傲無禮,神色間滿是鄙夷,當即眼神暗示宸妃先待在裡頭,自己則挺直脊梁,聲色俱厲地道:“我們娘娘雖是自請前來荷苑休養,可到底也是正二品宮妃,嬷嬷首次相迎,論規矩,該行三跪九叩之大禮,如今隻是微微躬下身,是要罔顧宮規麼?”
張嬷嬷還不知事情嚴重,見眼前人隻是個身量纖纖的姑娘,言辭雖犀利了些,然天高皇帝遠,何況她隻是一個被發落偏遠之地的宮妃侍婢,且荷苑衆人無不以她為尊。
因而聽了碧含的話,張嬷嬷并不以為然。
她隻微微笑道:“老身也曾在宮裡伺候過不少娘娘,甚至奶過六皇子一段時日。若論宮規,隻怕老身比姑娘還熟些,姑娘就别拿宮規壓人了,如今滿天下誰人不知十二皇子的事,究竟是宸妃娘娘自請而來,還是他們母子禍了天下、失了聖意,被發落至此......”
“啪!”
張嬷嬷話未道完,火辣辣的痛便襲面而來,随着響亮的巴掌聲起,她被打得歪頭怔了一瞬。
不過須臾,張嬷嬷腦袋一下清醒過來,嵌着發黃珠子的眼睛驟然瞪大,不可置信地望向碧含,發了瘋般伸長雙手沖上去,想要掐住碧含的脖頸,一面尖聲叫喊:“你個小賤婢,你敢打我?來人,給我抓住她。”
碧含擡腳,狠狠地朝張嬷嬷腹部猛踹過去,一把将她踢得老遠,并朝要沖過來的宮人厲聲道:“誰敢?”
宮人被她這一聲怒喝頓時唬得止住腳,低了頭不敢再往前。
這時,宸妃施施然地從馬車裡下來,冷冷地瞥了眼被踢到角落的張嬷嬷,面不改色地淡聲道:“張嬷嬷以下犯上,對本宮不尊,對十二皇子不敬,那一腳便是對她的小小懲戒,自今日起,廢除她作為荷苑掌事姑姑的職位,由碧含接任,爾等可有異議?”
衆人原以為這宸妃娘娘是個軟柿子,誰知身邊竟有這般兇悍的侍婢。
那一腳踹過去,倒像是有功夫在身,不過想想,宸妃出身将軍府,身邊的侍婢會些功夫也在常理之中。
張嬷嬷平日仗着奶過九皇子,在荷苑對宮人動辄打罵,衆人心中有怨,卻也不敢怒不敢言,如今見她得此下場,自然大為歡喜。
且此番教訓張嬷嬷,無異于殺雞儆猴,衆人便是再不滿,言談舉止也不敢越了規矩,因而皆順勢垂首道:“奴婢不敢。”
***
宸妃親自将孩兒和乳母安頓好,在碧含的催促下,才肯回房歇歇。
荷苑因位于半山腰,冬日裡原就極冷,兼之昨兒才下了場大雪,寒風朔朔下,身子稍虛的人,單在廊檐走上一圈,都是冷得發顫。
碧含一進門,便命人将窗戶關緊,并在房中燃了兩個炭盆,扶着宸妃躺下後,又端來一盅黃芪乳鴿湯給她。
宸妃見了那湯,搖頭道:“我沒胃口,拿走吧!”
碧含見她面上雖敷了一層脂粉,卻仍掩不住倦怠的神思。
不到半個月,她再不見從前那個明豔嬌媚的娘娘。
世事無常,大抵說的便是如此吧!
碧含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在榻邊坐下,拿起湯勺搖了搖,好晾涼些,溫聲道:“再怎麼沒胃口,娘娘也該用些,您剛生産完便連着趕了幾日路,才剛又強撐着站在風口裡訓話,那般費神,若再不好生保養,往後小殿下還能依靠誰?”
聽到最後那話,宸妃低垂的眉眼微微擡了下,勉強打起精神,接過湯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
可喝到一半,胃裡陡然一陣翻騰,碧含見狀,連忙接過湯盅放到旁邊,拿來痰盂。
宸妃捂着胸口,吐了好一會兒方緩過來,才剛喝下的湯,竟沒半點落到胃裡。
碧含将痰盂放好,回過頭來時,便見宸妃閉眸沉沉地躺在榻上,臉色異常地白。
她被唬得心下一顫,含淚上前輕輕喊了聲:“娘娘,娘娘。”
宸妃聞聲睜眼,見碧含眼眶裡滿是淚,她扯出一絲笑,安慰道:“你别擔心,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呸呸呸!姑娘别将那個字挂嘴邊,不吉利。”碧含想将淚咽回去,奈何淚珠源源不斷地湧上來,止也止不住。
宸妃白着臉笑了下,朝碧含伸出手,“你有許久許久,不曾喊過我‘姑娘’了,我聽着都有些恍惚。”
碧含立刻握上她的手,那冰涼的觸感一刹蔓延到心頭,她的心也跟着涼了半截,淚水控制不住地瘋狂往下掉:“隻要姑娘喜歡,我以後再不叫你娘娘,隻叫你姑娘。”
宸妃點點頭,溫聲笑道:“傻丫頭,别哭了,人總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隻是我放心不下序兒,他還那麼小,便要承受那麼可怕的流言。”
碧含抹了抹淚,神色堅定:“姑娘放心,有我在一日,縱是拼了性命,我也必保小殿下不受半點傷。”
話音剛落,宸妃凝在眉間的憂愁也散掉些許,她淡笑了下:“你的話,我自然信。”
碧含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是知道的,姑娘的心在那一日便死了,心死的人如何活得長?
***
由于有了第一日宸妃的殺雞儆猴,且碧含行事雷厲風行,向來說一不二,宮人在做事時無不盡心,一連兩個多月,他們除了在暗地裡閑聊幾句八卦外,倒也沒有一個人敢在明面上鬧事。
到了春日裡,宸妃的身子每況愈下,先時還能到花園裡散散步,後來竟連散步也不能了,每日隻能卧躺着。
碧含不忍心看自家姑娘就這般香消玉殒,便悄悄瞞着宸妃修了一封信回賀京。
玄昌帝看了,痛心不已,立刻派了禦醫到荷苑。
碧含不敢讓宸妃知曉,便從外頭請了個大夫,命他先進行診治,而後再将宸妃的情況一一說與禦醫,由禦醫斟酌用藥。
禦醫聽了宸妃的情況,撚着胡須連連搖頭,“娘娘的狀況,固然有因坐月時受風受累之故,可最重要的還是心疾傷了根本。碧含姑姑,恕我直言,娘娘這種形景隻怕神仙來了也難救,便是用藥,最多也熬不過一個月。”
禦醫此言透進碧含耳中,不啻于轟雷掣電,震得她頭腦發昏發脹,險些要穩不住身子重重地往後倒下。
她淚眼婆娑地望向那鲛紗帳内,面如死灰。
對于自己的身子,宸妃卻心中有數。
她薨逝那一日,蟬鳴響徹滿天,荷花也提前開了,還開了滿塘,遠遠望過去,仿佛亭亭玉立的美人。
“荷苑的夏日最是清涼,才入宮那幾年,我常常想着,要是能單獨和陛下來這裡住上一段時日便好了,可礙于宮規所困,到底不能如意。”
應宸妃的百般要求,碧含命人将貴妃榻搬到萬年青底下,宸妃蓋着毯子躺在榻上,斑駁的樹影落到她身上,幽暗凄涼。
碧含聽着她的話,酸澀感撐脹眼眶。
夏日炎炎,姑娘是最怕暑熱的。
換了往常,她必是要脫靴戲水的,可如今卻隻能蓋着厚厚的毯子,躺在貴妃榻上。
從前的姑娘那般明豔,那般嬌媚,上門求娶的人能從将軍府排到城門外,那麼多條路,她偏選了最難行的那一條。
碧含把淚咽回去,強硬扯出一絲笑,握着她的手,試圖讓她溫暖起來,道:“姑娘若是喜歡,我們年年都可以在荷苑避暑乘涼。”
宸妃搖頭,微微笑道:“恐怕我沒有來年了。”
聽到這樣的話,碧含再控制不住湧上眼眶的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嗚嗚咽咽地道:“姑娘别這麼說,碧含害怕。”
宸妃擡手,輕輕地抹掉她面上的淚,白着臉淡笑:“傻丫頭,别怕。我這一生對不起三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序兒,一個便是你。我原該趁我身子還好時,為你尋一門親事的,現下偏耽誤你至今,我已上書陛下,待我薨逝,放你出宮自尋出路,陛下也應允了。至于序兒......”
話未道完,碧含猛地搖搖頭,挂着滿臉的淚堅決道:“不,不,姑娘,我不要出宮的,我要守在小殿下身邊,看着他一點點長大,我不要離開。”
宸妃輕輕地拍了下她的手,令她安靜下來,氣若遊絲地道:“傻丫頭,你先聽我說,我已求陛下将容恂将軍調來荷苑,屆時序兒自有他看顧,你不必擔憂。”
碧含低眉,仍是搖搖頭。
“咳咳咳......”宸妃蹙眉,喘着氣,猛咳了幾聲,“你不答應我,我便是死也難安。”
“姑娘,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别生氣。”碧含忙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哭着應下。
宸妃這方笑了,道:“那個紫檀纏枝雕花木盒裡裝的東西,是我給你準備的嫁妝,我們主仆一場,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你離開時,記得都帶走。”
碧含哭着點頭,卻沒一句聽得進去。
囑咐完,宸妃擡眼,眸底映出高遠遼闊的蒼穹,挂在天邊的雲,猶似一朵朵棉花糖。
她記得,在府裡的時光也曾如此。
不同的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天兒真美。”
她閉了眼,歎了句。
襁褓裡的嬰兒忽然哭鬧不止,乳母哄得沒了法子,抱了他匆匆往荷塘處來。
誰知走到半路,陡然聽到一陣哭天搶地的聲音。
“宸妃娘娘薨逝了。”
賀序白再也沒有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