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見白岩整個人僵住,連臉色也變得蒼白,忽而又覺得自己對這少年過于苛刻了。
無論他曾過着怎樣的日子,如何學會了以虛假的面目示人,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罷了。
她明明清楚的。
但不知為何,一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她心裡就總不免想起江遇——幼時的江遇,同時,心裡對他們不能有話直言的情狀,既感到心痛,又覺得煩悶。
她不欲真的和白岩在此處争執或翻臉,她隻是在等她要的“時機”——等天色徹底暗下來,她得再去趟衙門,接她的包袱和白馬。
于是,越知初緩和了神色,語氣也平靜了下來,故作無奈道:“罷了。瞧你的樣子,既然不想說,便不用同我待在一處了,省得你坐立難安的。這頓烤雞,是我答應要請你的。你若吃飽了,咱們便各走各的吧。”
她說罷,暗中将手裡的紙團塞進了外衫的内袋,同時做出打算上前“送客”的動作。
白岩見她朝自己走過來,臉色一驚:“你、你要趕我走?”
越知初被他氣笑了:“趕?……你這孩子,怎的如此講話?怎麼叫我趕你走呢?咱們本就是意外相逢,原本就沒有什麼瓜葛的。我打算離開地牢,順便捎上你罷了。你若覺得我耽誤了你吃牢裡的馊飯,不如……我再送你回去?”
她明明在心裡提醒過自己,積點口德,莫要同這少年較真,可說出來的話,到最後,還是算不上好聽。
說起來,白岩和他姐姐,既然當初會被抓到蓮雲齋的地洞,可以想見,他們姐弟自小過的日子,隻怕不會多麼順遂,多半……也已經沒了父母和可以投奔的親人。
可他,雖然學着了一些“虛與委蛇”的皮毛,卻仍然沒有學會掩蓋他小孩子一般單純的心思——譬如此刻,他臉上的恐慌,不僅被越知初看得明明白白,而且,已經快要讓她心軟了。
不得不承認,他的确該慶幸,她不是什麼居心叵測的騙子,或者心狠手辣的人販子。
越知初歎了口氣,看着少年那張髒兮兮的臉,那雙瞪大了的眼,和嘴邊來不及擦幹淨的烤雞的油漬,愈發覺得心有不忍,又想到外面的天色反正還沒黑,突發奇想覺得,索性再做一次“善人”吧。
于是,沒等白岩的答複,她又補了句:“我還有事,沒什麼工夫繼續照看你。你接下來,打算去往何處?我可以送你。”
白岩先前的惶恐忽然又被她這問話中斷,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嘴唇不自覺地抖了抖,連手,都攥緊了身上破爛的衣角,似乎在做着什麼很難啟齒的盤算。
“白岩,我再說一遍,我還有事。你若有話,要說便說,我姑且一聽。你若不說,那就别耽誤我的事兒了。”
越知初沒有漏看少年動作和神情裡的每一絲窘迫,她不可能看不出,他……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卻不知因何,那話……就像燙嘴似的,他又說不出口。
此情此景,一如她親眼看着長大的江遇。
想起江遇……
她又沮喪地想到,就算是朝夕相處了十年,她至今,也無法改變江遇的性子。
這麼看起來,她實在,很沒有耐心。
尤其是,當她面對像他們這樣的……不願,或者不敢,将心裡話吐露出來的孩子。
其實越知初也明白,即便是這樣,這世道将他們變成了這樣的人,或是,他們選擇了要成為這樣的人,那也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他們的問題。
隻不過,她不喜歡罷了。
她一向有話直說,哪怕在第一世……
在她還叫作“三娘”的那輩子,她也依然遵從了她的本心,從不肯……委曲求全。
當然她也吃過“實誠”的虧,吃過“相信”的苦,甚至面對比自己強悍太多的人,也曾因出言不遜,而命喪當場。
——在她知道自己可以“輪回轉世”以前,她就那樣活了。
也,那樣死過。
因此,世道如何艱難,或許可以是壓垮他們的緣由。日子過得苦,或是遭的罪夠多,自然就讓他們不敢說,讓他們不敢問,讓他們懂害怕,讓他們知惶恐。
讓他們,面對“人”,總是想逃避。
可世道再如何艱難,人……也是要以蜉蝣之力,為自己的命,搏上一搏的……吧?
至少,她,永遠會這麼選。
她欣賞的人……
也都這麼選了。
如時雨,如胡娘,如周運,如池家兄弟……他們哪一個,不是受盡了“活着”的苦,卻仍然選擇,依着自己的“念頭”而活?
她本來不打算對白岩做這許多說教,也不欲替别人教訓兒子或弟弟,可隻要一想起,他吃馊飯時和吃烤雞時天差地别的樣子,越知初就隐隐覺得,其實白岩……是可以好好活的。
理由也很簡單:他太想活了。
隻有心中對活下去的欲念無法割舍,也不願向所謂的命運低頭的人,才會對自己那麼狠,也才會,對别人那麼假。
在這方面,他明明是有天賦的,卻用錯了地方。
說句大言不慚的,卻也恰如其分的,她并不打算告訴他的,或以任何方式點撥他的——
遇上她,可能是他此生最好的,對那悲慘的命運說“不”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