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寶來福利院的第一年。
院子裡的花敗了落,落了開。
轉過年的夏天,這裡成了一片紫色花海。
漫天紫色依路延展,路的盡頭,是兩扇包鐵大門。
據缥缈的幼年記憶,那條路極不平整,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每逢下雨天,褲腿還會濺滿泥。大寶當時得到了件稀罕物:班長穿不下的一雙小雨鞋。
不過套在大寶身上,十足像偷穿了大人鞋子,既不合腳,還秒變高筒靴。但她喜歡的不得了,天天盼下雨,玩水玩累了就對着佯裝生氣的老師,咯咯直笑。
這天她躲在低矮的紫薇樹下,在幾個水窪之間跳來跳去。
“大寶!大寶!”
這是吳院長,孩子們都叫她吳奶奶。
伶仃的小身影迅速藏在樹後,因為從這個月開始,她被抓到爬山虎的樓裡上課了,學畫畫,學手工,學唱歌。每次逃課,吳奶奶總能輕而易舉揪回她。
今天像往常一樣,在靠近那棟樓之前,吳奶奶将她一把抱起,孱弱細小的身體順勢埋進懷裡,微微發抖。
吳奶奶輕拍她的背,一下一下,還笑眯眯地告訴她,今天來了一位新的小朋友。
大寶來福利院的時間盡管不長,但人緣極好。
約莫幼兒教師,都會準備一個經典問句:“最喜歡和誰玩呀?”
班上的小朋友脆生生地異口同出:“大寶!”
“為什麼呀?”
“因為大寶好看!”
……對5歲上下的大寶來說,對好看的辨别,還上升不到人類的高度。但她直觀地感到,大家在誇她。
見大寶來了,小朋友們很快把教室前排的座位讓給她。
大寶看着吳奶奶口中的“新來的小朋友”,忽然領悟了什麼叫“好看”。
書裡畫的白雪公主就是她,大寶笃定地想。
她穿着小白裙子和小白鞋,一身潔白,臉蛋更白,一雙烏黑的眼球,像寶石。
大寶低頭看看自己,寶貝雨鞋還挂着水漬,露在外面的褲腿也濕了大半,可能是蹭了樹皮,衣服上全是土……
與此同時,一股莫名的、強烈的難過兜頭砸下。這種情緒,大抵叫做自卑。大寶的認知裡可找不出這麼高級的詞彙,難過的情緒還來不及深究探索,她便被撫平了——
或者說,又是一股陌生的感知,叫撼動。
那首結結巴巴的曲子,就那麼毫無征兆地,與各種奇怪的感覺混攪在一起,齊齊向大寶奔來。
在不斷向前滑動的歲月軌迹中,從大寶到程巴黎,及至現在,唯獨這個片段進化成了最璀璨的珍石。
吳奶奶後來提議拍張照,大寶下意識不敢靠那位小朋友太近,她個子又小,莫名被推搡到前排邊緣。一張相片,随着數碼相機的閃光燈,咔嚓定格。
程巴黎沒想到,在經過了足以讓一個人從呱呱墜地到出落成人的18年,她還能再見到這張照片。
當年福利院的建築都翻了新,還新建了不少。
那條泥濘不平的路,已經拓寬成了兩車道的柏油路,兩旁還依稀能見到當年的紫薇樹。
路的盡頭直連一道走廊,細膩的白色牆壁上有幾面展示欄。程巴黎逐一看過去,宛如置身時光機。展示欄以時間線為軸,記錄了這裡發生的事,這裡來過又離開的人。
恍然間,那張照片鑽進了眼睛。
猶似過電,程巴黎狠狠滞住了。
照片隻略有褪色,平整的壓在亞克力闆下,被保護的很好。她湊近了看,前排邊上那位腳踩高筒雨鞋的小女孩,留着至今不過時的波波頭,雙手緊貼褲縫保持“英姿”。
此刻所見太過灼眼,她垂眸緩了緩,再擡頭看去,中間位置的白衣小女孩,霎時喚醒了記憶中獨屬的濃墨重彩,還有,她彈奏的曲子。
照片右下角焦黃色的數字顯示:2005.8.8。
從那天今後,大寶就不再懼怕滿是爬山虎的小樓,住在裡面的也由“大馬猴”變成了“彈琴的小女孩”。
可是後來大寶發現,和其他來了便不走的孩子不同,那個小女孩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來的那天,世界是漫天花海,細雨朦胧。
大寶認為,等花開,等下雨,她就會來。
然而新一輪的花開和雨季到來時,大寶已然跨出路盡頭的鐵門,再也沒回來過。
程巴黎用手機拍下這張照片。
突發奇想,照片上的白衣小女孩如今會在哪裡?或許有一天,能夠找到她?
找到她,然後呢?
——向她道聲謝。
——謝謝她的音樂。
蓦然一瞬,程巴黎感覺出現了幻聽,甚至宛如時空交疊,耳邊又響起了那首曲子。
仔細聽,是走廊轉角傳來的旋律。
和當年聽到的粗糙版本天壤之别,當下完全是演奏級别。
這首曲子程巴黎再熟悉不過了,長大之後她在一部日本電影裡,終于知道了它的名字——
Sum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