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了月躲回房間,後知後覺感受到手背的灼熱。她跑到衛生間,沖了5分鐘涼水,卻還是治标不治本。但凡關上水龍頭,灼燒感又會卷土重來。
她的嘴巴嘶嘶喘動,瘋狂晃蕩受傷的手妄圖緩解不适。害怕注意力重回到手背,她踱着碎步,在房間裡翻箱倒櫃,希望能找到類似藥箱的物件。
本來以為是垂死掙紮,沒想到拉開第五個櫃門,裡面真有一個透明灰色鋁合金邊框的藥箱。她打開藥箱翻找,找出一盒藥膏,查看說明後,将藥膏塗抹在自己手背上。
冰涼啫喱質地的藥膏很有效,塗上靜置一會兒,溫了月能明顯感知到灼熱正在消退。她舉高手放到唇邊吹氣,另一隻手放藥膏還沒放進去就停住。餘光看見最底部藥盒上的名稱下意識蹙緊眉頭。
艾司唑侖。
在國内屬于特殊管理的處方藥,是第二類精神藥品。通常用于改善患者的失眠問題,某些時候,還會用于治療焦慮症。
因其長期服用會産生成瘾性,服用需遵循醫囑。
溫了月抽出藥盒,數了數裡面的藥片數量——一共20顆。
看樣子是還沒吃過。
但現在是沒吃,那之前呢?還有昨天左玫說的那些話……
藥盒從手中甩出,砸到藥箱,邊緣的棱角凹了進去,手裡的藥箱推進櫃子裡也發出震天響的動靜。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門子的氣,就覺得心裡堵得慌。莫名升起種沖動,恨不得直接開門下樓找周渟淵問個清楚。
手心觸碰門把手溫度的那一刹那冷靜了,壓到底部的門把手“哒”地一聲回彈。
溫了月額頭抵在門上,衣服口袋裡的電話碰巧響鈴,她看都沒看來電人就接通。
“您好,哪位?”
那頭默了幾秒,出聲,“要不是景川告訴我你回國,恐怕你這早就把我這個“孤寡老人”遺忘喽。”
溫了月倏地站直,把電話換了個手,走到窗邊,深呼一口氣鄭重叫人,“易教授。”
易淑賢調侃,“原來還知道我是誰。”
“怎麼會不知道。”溫了月趕緊解釋,“因為最近剛回國,事情比較雜。等我處理好手頭上這些事,一定去看您。”
“别等之後了,就今天吧。”
易淑賢道出原因,“下午我要去海安未成年犯管教所,我這邊缺了個幫我跑腿的助理,有空跟我一起嗎?”
跑腿這說法過于戲谑,可溫了月知道,她這個編外人員能跟作為全國心理學專業的頂尖學府,海安大學的博士生導師跑一天,能夠學習多少東西。
她略微遲疑,“我也不是您的學生,合适嗎?”
“我都不擔心,你還再擔心什麼?你是不相信我的眼光,還是不見你這麼些年——又變笨了,所以害怕自己跟不上。”
嘴硬心軟,還跟以前一樣。
溫了月被嘲,心情實在是舒暢不少。
她定下心神,說,“好,下午幾點,我去找您。”
客廳乳白木紋大理石倒台面上放了個黑色雙層不鏽鋼保溫飯盒,百葉窗外暖洋洋的陽光照在上面,像給它肅穆的表殼破出一把浴火淬煉的赤紅尖刀。
二樓右側房門偷偷開了個小縫,溫了月湊在縫前探頭探腦,确認屋裡無人,輕快地離開别墅。
倒不是害怕同周渟淵打照面,而是為避免再起糾紛,不僅鬧得大家都不愉快還會耽誤她的正事。雖然是有過不出家門的口頭約定,但她有前科,熟門熟路,再次背信棄義,她全無心理負擔。
溫了月打車到海安市未成年犯管教所,易淑賢已經等在門口,站她身旁的還有一女一男,大約是海岸大學發展與教育心理學的在讀博士生。
易淑賢今年已是知命之年,戴了副銀色細框眼鏡,方正油亮的皮包挎在右肩膀。她抱着雙臂,眼神犀利地盯着溫了月一步步走近,姿态盡顯威嚴。
溫了月由興奮轉為忐忑不安,她聲音小的像蚊子嗡,“易教授。”
眼前晃過一個手影擡至她的頭頂,她閉眼,準備好迎接這一擊。
預期中頭頂的疼痛沒出現,反而是額頭被指腹猛地向後戳了一下。
易淑賢對身邊目瞪口呆地兩位博士生發話,“小楊,資料都給她。”
小楊啊了聲,不太好意思地說,“教授,資料挺多的,我和她一人一半吧。”
溫了月哪敢反抗,徑自接手女人懷裡捧的資料以及她後背的雙肩包。
易淑賢:“她有的是牛勁,活該當苦力。”
小楊跟溫了月并排走,小聲說:“分我點吧。”
溫了月托高資料底部借力上抛挪動,搖頭,“沒事,是我活該。”
四人進到管教所内部,配合獄警檢查攜帶物品并上交電子産品後,被帶領穿行幾扇鐵門到了管教所内的心理中心。
海安市未成年犯管教所針對未成年罪犯心理健康問題專門成立了一處心理中心,不定期會開展一系列有關提升心理健康的活動,例如心理疏導、評估、矯正等。
今天就是易教授主講一節心理健康課程,結束後,單獨溝通一部分心理健康問題較大的未成年犯,後期得出的數據也會作為研究的樣本進行分析。
溫了月身為後勤跑腿,聽從兩位遊刃有餘的博士生指揮,簡單布置完教室,獄警便帶領整頓好紀律的未成年犯們走入,安排他們坐好。
衆人剛踏進教室,明亮的教室内部就如同烏雲席卷過的碧海青天,混濁沒有生氣。
她向後退了一步緊靠牆面,身後的手指習慣地蜷成一團,指甲和指甲交替撬動。
“我們去後面。”
小聲提醒她的是小嚴,擺凳子的時候她們才互道姓名。
溫了月見小楊已經先一步跑到後面,正在對她招手示意,于是點點頭,擡腿跟了上去。
講台上易淑賢已經開始上課,講台下的三人并排坐,各幹各的事,互不幹涉。
講座過去30分鐘,小嚴突然開口:“奇怪了,那男孩嘀嘀咕咕地在說什呢?”
“錯覺吧。”小楊不是很相信,認為是同伴的錯覺。
主要管教所是以軍事化管理方式管教孩子,如果某個孩子行為特别突出,必定會引起獄警注意和警示。
小嚴:“真沒看錯,我盯他很久了。”
溫了月和小楊一同望向他視線所在的方向。
跟他說的一樣,教室中排某個寸頭男孩嘴裡無聲地念念有詞。
也許是因為他動作很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在說話。
小楊扶了扶眼鏡,“你能看出他在說什麼嗎?”
小嚴聚精會神,模仿男孩的嘴唇開合幅度,“chi?ca?”
拼了半天沒拼出來。
“他在說——”溫了月眼底泛起一絲譏諷,一字不差地對準男孩子的口型,複述道:“操他媽的,一群傻逼玩意兒。”
旁邊的小楊小嚴滿臉錯愕,似乎對她們來說,穢語雖然出自男孩的嘴巴,但從溫了月嘴裡聽來反而要更可怕。
人能從語調中感知情緒,研究心理的專業人士在這方面便會愈加敏銳。正常情況下,面對未成年、且是一個未成年罪犯,對他嘴裡吐出一段不太好聽的髒話,陳述時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不敢相信,困惑,遲疑;而溫了月恰恰相反,她的語調笃定,冷漠,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