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在寂寂黑夜裡,速度不快不慢,但對于虛弱至極的夏侯觞,無異于快如閃電的龐然大物,避無可避。
籲——
車夫發現他時,已是來不及,饒是立馬勒住缰繩,依舊不可避免地撞上了他。
夏侯觞被撞倒在地,随之噴出一大口血,馬兒受驚發出尖促的嘶鳴聲,高揚馬蹄,眼看就要踩踏在他身上時,随行的護衛一掌拍在馬背上,逼得馬蹄偏離了夏侯觞,險之又險地擦着他的腿落地。
事發突然,馬車劇烈抖動之際,衛珑音險些磕到腦袋,她蹙眉道:“怎麼了?”
“小姐,請恕罪,方才屬下是不得已為之。”護衛先是請罪,然後上前查看過後,又回,“馬車不小心撞倒了人,是一個年輕男子。”
衛珑音擡眼望去,燈籠微光映照下,隻隐約瞧見地上躺着一個無聲無息的人,他的面目隐在一片陰影之中,脖頸上鮮紅的血迹異常刺目,是從臉上流下來的。
衛珑音眸子一緊:“可還活着?”
護衛探了探鼻翼:“還有呼吸,隻是男子本身就受了很重的内傷,又被馬車撞傷,傷上加傷,恐怕性命堪憂。”
事關人命,衛珑音急道:“趕快将他擡去就近的醫館救治。”
“小姐,此人恐怕傷及五髒六腑,不宜擡動。”護衛回道。
不能動?難道由着他死?
衛珑音思索該如何将受傷的人送去醫館,忽然發現地上的男子動了動,男子暗影之中的輪廓在她眼中清晰了幾分,即使是形如鬼畜的血污遮住了大半張臉,可她依舊認出了他。
夏侯觞!
不會這麼巧吧?
那樣的輪廓和面貌,哪怕是化成灰,她也認得出來。
但她心裡仍舊抱有一絲僥幸,内心掙紮了片刻,她彎腰鑽出馬車,風吹起她的帷帽,寒風刺骨撲面,衛珑音提燈走到男子面前,将燈籠湊近了些,男子慘白的臉龐嚯地映在光亮中。
啪嗒一聲,燈籠墜地。
衛珑音不禁後退了幾步,果真是他,亦如初見那般狼狽。
怎麼又受傷了?
她無心糾結内情,隻想怎麼解決夏侯觞這個大麻煩,心頭豁然升起一個邪惡的想法: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就能徹底擺脫前世的噩夢?
念頭一起,便勢不可擋迅速占據整個腦海。她甚至有些怨怪護衛出手的太及時,要不然他就能命喪馬蹄。
衛珑音的手撫上匕首的刀鞘,忽的被冷風一激,腦子頓時清醒了過來。
不對。
夏侯觞能謀奪皇位,絕不是孤軍奮戰,以夏侯觞兇殘的性子,手底下的人定也不是什麼好鳥。若是被他們知道,他們的主子死在了她手上,無異于給鎮南侯府惹來豺狼。
恰在此時,夏侯觞眼睫輕動,晦澀的目光對上少女的視線。
離他三尺遠的少女高貴美麗,如雪狐裘襯得她嬌如春花,明媚初妍,是這寒冷冬日裡唯一的亮色。
對于體溫和力量迅速流失的人來說,那抹亮色對他有着緻命的誘惑力。
他手指微動,想要伸手抓住少女的裙琚,想要握住這抹黑暗中的光亮,但他的手最終還是沒有動。
因為,他方才敏銳地覺察到了殺意。
越美麗的東西,往往暗藏最兇險的危機。
她看着他,說:“是你啊,還真是冤家路窄。怎麼每次遇見你都這麼狼狽呢?”
衛珑音的真實想法是,怎麼每次都陰魂不散?她都重生了,為何還是避不開他?
夏侯觞沉默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光亮。他不言不語,像是聽不出她話裡暗含的譏諷,就這般以靜默沉寂的姿态,似乎等着她決定他的生死。
“本小姐心善,向來以德報怨。”違背本心救人,讓衛珑音心情多少有些低沉。但凡今日被撞的是其他任何人,即使是個乞丐,她都會心甘情願相救并妥善安置。
但那個人是夏侯觞,是她恨不得一輩子遠離的煞星魔鬼。
罷了,是禍躲不過。是她的馬車撞了他,害他傷勢加重,既然放棄殺死他的想法,目前唯救他爾。
距鎮南侯府隻有一小段路程,衛珑音吩咐護衛将夏侯觞擡上馬車,讓車夫送他去醫館,而她則走路回家。
當夏侯觞被擡上馬車時,隐沒在巷子深處的暗影随之離去。
衛珑音攏了攏狐裘披風,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腹诽:最好夏侯觞傷勢嚴重,大夫治不好他。
夏侯觞躺在暖和的馬車裡,狹小的空間裡彌漫着一股甜軟的香氣,是少女身上殘留的味道,與他周身濃烈的血腥味泾渭分明。
他的目光落在小幾上一方精緻的手爐,略遲疑片刻,伸手将它握在掌心,冰冷麻木的手指頓時升騰起絲絲暖意。
是留給他的嗎?
夏侯觞擡眼望出去,婢女提燈照路,少女纖細的背影沐浴在三尺暖光之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