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飯前,方書晴接了通電話。是研究生時期的一個師兄打過來。
他說雲城這裡有項搶救性考古工作,緊缺人手,錢不多,問她有沒有興趣。
她聽了個大概,心中算了下和闫朝曦的補課時間沒有沖突,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打心眼裡,她是真的熱愛這份工作。連帶着午飯都是邊看師兄發過來的材料,邊對付着吃了。
資料顯示,急需保護的對象是處唐墓,位于雲城郊區郭家村南,是盛唐時期門下侍中與夫人的合葬墓。
而墓所在地春夏多雨潮濕、秋冬低溫幹燥,溫度濕度變化較明顯。特别是墓葬被發掘後,壁畫與埋藏環境固有的平衡被打破,溫濕度、二氧化碳濃度等因素突變,導緻壁畫被進一步破壞,也不适合在原址進行墓内壁畫的修複、研究和展示,所以文物局打算将其揭取後搬遷至省博物館保存。
但是,本次搶救性保護沒有現成模式可供參考,隻能依照實際情況适時修正具體方案,看一步走一步。
目前已經完成的是前期調查,考古隊對全部壁畫進行拍照,并通過激光三維掃描及高光譜成像技術,采集到了墓室形制及圖像信息。
按照規劃,第二步是現場保護,這塊涉及到不少理科知識,但雲城考古隊員總體年齡偏大,有理科背景的人不多,所以方書晴的師兄才會找上門來。
方書晴第二天起了個早,按照給的地址,她滴滴到郭家村南邊下了車。
墓葬坐北向南,由長斜坡墓道、4過洞、5天井、甬道和墓室組成,平面呈刀把形。
出于現場保護的需要,考古隊已經在墓葬周圍搭了支架,擋風防水的藍色油布鋪在上面,三三兩兩戴着草帽身着長衣的人或蹲或站,遠遠看去,活像一個大工地。
确認了位置,方書晴站在外面沒動,先給師兄發了信息。
不一會,一位三十出頭的闆寸頭男人爬上斜坡。他似乎很熱,上身隻穿了一件白色背心,露出黝黑的肌膚,看上去很有力量。
方書晴喊了聲:“龐師兄!”
眼前的男人正是龐翰森,研究生時期比方書晴高一屆,和她同一個導師。
龐翰森朝她笑了起來,“來,跟我去見一下老師。”
方書晴應了聲好,連忙跟上他的步伐。
龐翰森把她帶到裡邊墓室,一個白發蒼蒼的男人雙手背在身後,正戴着老花鏡看四周壁畫。
方書晴一眼認出來那是考古界的翹楚黃三木老先生,此人在隋唐墓葬領域很有權威。她恭恭敬敬地,“黃老師好!我是方書晴,叫我小方就可以了。”
黃三木雖然已過退休年齡,精神卻相當不錯,人也沒什麼架子。他對着方書晴比出大拇指,“女孩子啊,好!”
簡簡單單一句話,方書晴是明白其中含義的。
同樣的高分,大多數人會選擇更能賺錢的金融專業,而考古專業不僅兩袖清風,還日曬雨淋辛苦得很,就連從業者都自嘲為“考古民工”。
正因為冷門,願意學考古的人少,女生尤為稀缺。
很多人也不理解,為什麼女生讀了那麼多書,還要風餐露宿、體力勞動,何不找個舒舒服服、安安穩穩的工作呢?
一開始,方書晴還會很有耐心地解釋,但次數多了,她最後也隻是笑笑就過去了。
有些人覺得别人心有戚戚,走不出舒适區不上進;但人家還覺得他追名逐利,活的太累,日漸庸俗呢!
人各有志,不僅僅是志向這麼簡單的,遵從内心的選擇也是其意。
說句通俗且粗糙的話,便是“關你屁事”。
聽說了方書晴的畢業學校,黃三木更是對她多了幾分欣賞,他有意探探底,“小方啊,你看這‘山水圖’畫面完整,有沒有什麼快的搬遷方法?直接揭取壁畫可以不?”
順着黃三木的手指,方書晴目光落在墓室東邊,那是一幅獨屏山水圖,畫中紅日青雲淩駕于群山之上,兩座茅庵亭閣修建在嶙峋山峰之間,另有樹木、溪水點綴其間,繪畫技巧純熟,水平高超。
但也正因為保存得比較好,畫幅較大,且壁畫地仗層與磚牆體結合緊密,如果貿然直接揭取壁畫,恐怕很難保證畫面的完整。
于是,方書晴搖搖頭,“急不來。我覺得還是得采用整體加固壁畫背面磚體,壁畫連磚體一同搬遷的方法。”
“哦?”黃三木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怎麼做,說說看。”
方書晴思索了一會,指向一處壁畫開裂邊緣,“這裡快脫落了,應該先用泥膏加固修補,表面空鼓的地方,灌漿加固。然後用炭火烘幹畫面,待保護好畫面後,安裝鋼架基,再起吊運輸。”
沉寂數秒。
黃三木:“說完了?”
方書晴自認田野考古經驗不算豐富,當下又沒有先例可供借鑒,她絞盡腦汁,補充道:“保險起見,運輸前還要将塑料薄膜覆蓋在畫面之上,以裁剪好的麻布片蘸取石膏灰漿,貼附在壁畫上。”
“依你估計,灌漿材料怎麼配置?”
黃三木對細節的追問,讓方書晴有了一種重回博士論文答辯現場的錯覺。
她隻好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覺得Remmers 和水硬性石灰1:2 比例的混合物可行,但還要篩選試驗才能确定。”
龐翰森和方書晴私交不錯,見她臉上有點不自在,于心不忍,在旁打圓場,“黃老師,小方還是新人,慢慢學。”
“小姑娘很有靈性,方案也穩,看不出緊張”,黃三木摘下眼鏡拿在手上,總算結束了考察。
和學術大佬交流,怎麼可能不緊張?
方書晴都要緊張死了。
但她不敢表露出來,隻是謙虛笑笑,“我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謝謝黃老師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