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記】《我的媽媽》
我對她的最初印象:
可能是小屋中滿溢的煙氣。
其實是水霧,不嗆,但充滿一股難言的味道。
那是大醬的氣味,用大鍋燒火蒸煮,味道刺鼻,做出的東西顔色和質感都好像屎一樣。
做的過程散發的氣味也臭的像屎一樣。
但是做好後,半幹不幹的晾在那裡,我卻偷偷伸手摳下來吃過。
挺好吃的。
她對我的最初印象:
她對我最早的描述,是我被綁在家裡。
她和她老公上山務農,我被綁在家裡窗台上。
等他們回來,我正一個人在炕上捏粑粑,又吃又玩。
她老公講得則是另外一個版本。
他說我極其愛哭鬧,往死裡嚎。
他氣得抱起我就往外沖,說要把我丢掉。
聰明的我立刻就不哭了。
他們沒有丢掉我。
但是有一天,我自己丢了。
她和老公到處找,屋前屋後,找遍了,找不到。
然後他們擴大範圍,甚至上了村廣播。
還是找不到。
最後,她在客廳桌子後面發現了睡覺的我。
我沒有丢,我隻是比較小,在那裡安安生生的睡覺,沒想到成了他倆的視覺死角。
然後我長大了,我會走了。
我會讨好她了。
我趁她不在家時把地掃了,等着她的笑臉,等着她誇我。
我把地拖了,地面濕淋淋,濕乎乎,那都是我付出的痕迹。
她會說:“好寶兒。”
“乖寶兒。”
“寶兒。”
她一直這樣叫,我已經很大了了,還是她的寶兒。
我當然是她的寶兒。
除了我,還有誰,對她來說最重要?
我是她的未來,我是她的希望,我是她的啟明星,我是她的最終依靠。
我記不清挨過多少次爸的打,但我記得挨過她幾次打。
總共兩次。
第一次也許是五六歲時候,不記得我做了什麼氣到她,被她用笤帚抽在屁股上,然後她就去河邊洗衣服了。
我可能不傷心,不害怕,也不疼,反正不記得了。
隻記得自己悄悄摸着自己的屁股,摸到一條條,一道道的凸起,那是被她打的。
我委屈了,我眼淚巴茬的走到河邊小坡上,淚汪汪對她哭訴:“屁股都被你打開花了嗚……”
她噗嗤笑了,瓜子臉都笑扁了,用一種哄小孩的嗓音說:“啊呀,屁股都開花啦,看你還氣我不?”
我從沒想故意氣她,但是有壞人教唆。
她老公總是在她背後揮舞拳頭,示意我上前打她。
我不願意,可是我怕他。
他表情嚴肅,我也嚴肅對待,所以我蹒跚着向前,在她背後啪的一下,沒輕沒重。
她被打得罵出一句:“□□祖宗。”
她真的不會罵人,她隻會罵兩句話,一句是“焯你祖宗”,另一句是“焯你八輩兒祖宗”,雖然言辭花樣不多,但罵的咬牙切齒,感情充沛,怒氣借此全都發洩了出來。
她不過是一隻紙老虎,她隻會發出這樣兩句不痛不癢的小小咆哮。
她的頭上有一個包,好像是她老公打的,或者打她時她磕到了什麼上。
這樣的記憶是黑色的,我看不清,我隻覺得呼吸困難,我隻覺得害怕。
五歲的我是這樣。
十歲的我還是沒長進。
有鄰居說我傻,看見爸媽打架不知道出去找人拉架。
傻子我表示學到了。
終于,機會來了,他倆打起來了。
我噌的蹿出去,找那個教導我的鄰居去。
敲門,惶恐,磕巴,“我、我爸媽,他們”,我哭泣。
鄰居噌的奔去我家。
我成功把我家變成一個大本營,院子裡圍滿了人,不知道的以為我家發生什麼大事了,比如着火了之類的。
院子裡人影憧憧,像一根根漆黑的蠟燭。
我戳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像一株沒有棍子支撐的西紅柿秧苗。
然後我身子一歪,彎成一個S型,我被她老公踢了一腳。
不疼,可能我彎的及時,力氣都卸掉了。
但很恐怖,因為他兇神惡煞,他沖我來的。
蠟燭們立刻拉他,說他跟小孩子計較什麼?
他說這是個傻逼孩子,不懂家醜不能外揚。
我這個傻逼于是又學到了,他倆打架,找外人是沒用的。
而且,我可能也要挨揍。
為了我自己的安危,對不起了,我隻能自閉起來了,你自己自求多福。
有一次,可能是介于5歲與10歲之間,我記不清了。
他們狀态又變差了,火苗蹭蹭燃燒,眼見就要着起來了。
她見勢不妙,開門就跑。
我也跟着跑。
她在前,她往河邊跑。
有一瞬間,我很怕她順流而下,再也不回來。
或者越過河往西,走去大山裡,再也不出來。
其實她沒有。
她在轉去河邊之前,就鑽去了一個已經無人居住的鄰居家。
她動作悄悄的,我在後面替她放風。
她老公追出來了,問我:“你媽呢?”
我搖頭,不知道。
他往河邊追,我抄近道往她身後追,給她報方位。
她越過鄰居家的荒廢園子,走到盡頭,在杖子的豁口處鑽出去,成功繞到大路上,往南去了。
她說她去她姑家躲一躲。
那也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那個人并不是她親姑。
可除了這個姑,她再沒有其他人能投靠。
她老公繞了一圈,沒有找到她的蹤影。
他的脾氣大概也散去了。
我跟着他回家。
我們兩個在屋裡枯坐。
他還是一臉兇相,罵罵咧咧,吓人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