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雨聲也幻化作了火光的噼啪聲響。
她仿佛還置身在火海裡一樣,隻是這次沒有人再來救她了,留她一個人在無盡的痛苦和絕望中被火吞噬,永墜閻羅,不得解脫。
火苗舔舐着她的肌膚頭發,使她渾身炙熱滾燙,好像瞬息之間就要燃燒殆盡。
忽然她聽見遠遠地似乎有人在叫她,她聽不清楚到底在說什麼,但是她知道是在叫她。
一定是宋姑姑!
她忍受着身上的灼燒之痛穿過熊熊烈焰,想要找到宋姑姑,可是卻怎麼都沒找到那扇被宋姑姑用手臂撞開的窗戶。
而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響着。
她終于慢慢分辨出來了,是霍玄琚的聲音。
“姝兒……”
“醒醒……”
“太醫呢?怎麼還沒來?”
蘇知霭愣怔,許久之後臉上的痛苦慢慢轉為苦澀的笑意,而後絕望愈發濃烈。
烈焰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灼得她的眼睛生疼,忍不住用手去擋了擋,再睜眼時一切都已經消失了。
她看見霍玄琚正坐在榻邊,見她醒來像是要急切地說些什麼,但是蘇知藹剛從夢魇中逃脫,甚至依舊覺得自己身上還是像被火燒着,她忍不住難受地呻/吟一聲,接着便又重新沉入黑暗的混沌中。
“姝兒,姝兒!”霍玄琚見她眼睛無神地睜了睜,旋即便又昏了過去,連忙一疊聲叫她,但都無濟于事。
他入睡前便一直抱着她,直至睡到半夜,他被雨聲吵醒,才發現懷中之人渾身燙得厲害,怎麼叫都叫不醒,明顯是在夜裡起了高燒。
此時太醫已經診治過,見狀便對霍玄琚到:“陛下不用過于擔心,昭容應該是感染了風寒,她方才醒過,就表示已經開始好轉了。”
“一群庸醫,”霍玄琚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眸色陰冷,睨着幾位太醫,“她才醒了那麼一下,就能被你說成是好轉了,你要糊弄朕也用點心。”
“等藥熬好了喝下去,自然……”太醫頂着霍玄琚的目光,勉強說了一半,便不敢再繼續往下回話了。
霍玄琚登基幾年,尚且算得上是一位明君,行止端正,體恤臣下,今日還是頭一次看見霍玄琚對他們發這麼大的火,看來這位強搶進來的昭容還真是有幾分本事。
那邊太醫的聲音輕了下去,又開始輕聲商讨起蘇知霭的病情,霍玄琚倒也不再和他們計較,隻是回身又望向榻上。
“下午在嘉德殿的時候,朕就說你的手冷,是不是那個時候就病了……”他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語。
忽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手竟是明顯的一顫,接着便立刻握住床上之人的手:“是朕說錯了話,入睡前朕說的那些話,是朕沒有避谶,所以才又要讓你離開朕的身邊。”
賈安在一旁陪着,他也不知道霍玄琚睡前到底說了什麼,但任由霍玄琚這麼下去總歸是不好,眼下這麼晚了又不能去驚動郦太後,到底想着要勸一勸,正要上前,便見同樣侍奉在側的令娥已經開了口。
大抵是因為憂心主子的病,令娥的臉色也不好,她對霍玄琚道:“陛下,昭容這病起的突然,會不會是被什麼東西沖撞了,那會兒在嘉德殿……”
她沒說下去,但賈安是人精,立刻就會意了,馬上接着道:“令娥說得不錯,昭容嬌貴,哪見過那些,乍然見到死屍擡上來,她嘴上不說,心裡一定是害怕的,況且宋作司又是橫死,确實有門道。”
“這樣嗎?”霍玄琚眉間一松,但握着的手卻緊了緊,他看向賈安,“朕已下令将宋若華厚葬,看來還是不夠,這事要你親自找人去辦,念經超度做法事道場點長明燈,怎樣都好,隻要能好好送走宋若華,讓她往生極樂。”
賈安心下也松了口氣,但到底也不敢耽擱,馬不停蹄就替霍玄琚辦事去了,而這時太醫開出來的藥也熬好了,令娥給蘇知霭喂下,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蘇知霭的身上果然不那麼燙了。
天色也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夜雨早就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霍玄琚把蘇知霭的手放到錦被中,又随手給她掖了一下被子,這才揉了揉額角,吩咐道:“照顧好昭容,朕上朝去了。”
衆人聞言也都如臨大赦,好在霍玄琚還沒有太失去理智,沒有為了一個女子而誤了早朝。
之後的幾日,蘇知霭一直是醒醒睡睡,雖沒有大好,但風寒也沒有重下去,天氣一日比一日冷,總歸是好得慢些。
霍玄琚會在每日下朝後過來看她一回,然後再回嘉德殿,有時事情不多便還會在入夜時再來一趟,若是忙得晚了便不會來了。
他來的時候蘇知霭也不是回回都睡着,但醒着的時候也僅僅隻是躺在床上對着他笑,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大有,整個人的精神都像是被這場風寒抽走了一般,讓太醫說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隻能讓她慢慢将養着。
賈安把宋若華的事情辦得很好,一點都不敢馬虎,請來和尚道士雙管齊下,一連做了七日的法事超度,又點長明燈供了牌位,才總算将宋若華安葬下,選的墓地亦是風水寶地,還專門定期安排了一個内侍過去灑掃。
後來霍玄琚趁着蘇知霭醒着,便将此事告訴她:“宋作司已經入土為安,朕已經讓人将她超度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蘇知霭先前已經從令娥口中得知了此事,也欣慰于令娥機敏,竟想到借題發揮,也算為宋姑姑全了身後之事。
“好,妾不怕了,一定會很快好起來。”這回蘇知霭對着霍玄琚多說了幾個字,是她這幾日來對霍玄琚說的最多的一次,“不過宋作司也是可憐人,妾一點都不怪她,反而很是憐憫她,她隻是有冤難訴,如今她已往極樂,陛下能否答應妾讓妾以民間的法子給她燒些紙錢,也算了了一樁塵緣,不枉妾為着她病了這一場。”
霍玄琚很快便道:“宮裡是不準做這些的,但既然是你想,朕便允了你,隻是要在蘭林殿悄悄的做,還有你的身子還沒好,讓他們替你去燒也是一樣的,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罷,别累着自己就成。”
蘇知霭乖乖應下。
一日入夜,霍玄琚久久未至,往常這個時候他都已經來了,若是還沒來就是不會再來了,否則晚了便會打擾到蘇知霭安寝。
蘇知霭早幾日便已經讓令娥去準備好了香燭紙錢,就算那日霍玄琚沒答應她,她還是要偷偷做的,雖然死者已矣,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但生人的事卻不可不做。
蘭林殿的偏殿都空着,便尋了一張長型桌案做祭台,在偏殿為宋姑姑做事。
蘇知霭自然沒聽霍玄琚的話讓别人替她燒,她隻留了自己和令娥在殿中,其餘人都被她打發了出去,守在殿外。
燭光和火光交織,映紅了蘇知霭和令娥的半面臉,令娥早已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好在殿内無人又夠大,低泣并不會被人所察覺。
蘇知霭一張又一張地燒着紙錢,她也不說什麼話,隻是隔個幾張便說一句:“宋姑姑,走好。”
仿佛除了這句話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很快一沓紙錢便被她們燒沒,令娥是備足了東西的,便起身又去拿來,她将紙錢遞到蘇知霭手上時,忽然問到:“昭容會給姑姑報仇嗎?”
蘇知霭擡頭,隻看見她一雙眸子亮亮的,正盯着她看。
令娥是宋姑姑一手教出來的,宋姑姑對她來說簡直如同祖母一般,自宋姑姑出事,她的煎熬比蘇知霭隻會多不會少,隻是默默忍受着,一直沒有說出來。
忽然,蘇知霭的手撫上令娥的側臉,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對令娥道:“我當然會。”
令娥想說什麼,但是哽咽了一下,終究沒開口,隻是微微低下頭,與她的手掌更貼合了些。
蘇知霭摩挲了兩下令娥的臉,才緩緩把手收回去,繼續說道:“如果我害怕報仇,我就不會入宮,宋姑姑也就不會死了,令娥,如今宋姑姑已經沒了,你想恨我就恨吧,若是想走的話,我也會想辦法把你送出宮去。”
令娥的眼睫輕顫。
“奴婢不恨昭容,奴婢隻怕宋姑姑的仇不能報,還有……”她哽咽了許久,半晌後才啞着聲音說道,“昭容,我想去殺了皇後,沒有了宋姑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活下去,她是我最親的人,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離開,沒有人愛我了。”
風從門窗的縫隙中吹進來,卷得火舌高高低低,照得人臉晦暗不明。
令娥哭得泣不成聲,蘇知霭卻長久沉默着,直到她又燒完一沓紙錢,才忽然開口說道:“失去祖母和哥哥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
她看見令娥慢慢擡起頭,臉上滿是淚痕,一雙眼睛卻炯炯地望着她,似乎極力想聽到些什麼。
“我的祖母是壽甯大長公主,我和哥哥從小沒有母親,她就把我們接到身邊撫養,家裡人心各異,在她的庇護之下,我們才得以過得開心恣意,她總是慣着我,說我是她養出來的,就不該像旁人那般教養,天天循規蹈矩的沒有一絲兒人氣。可沒幾年她死了,那時我年紀還不大,在家裡是出了名的霸道蠻橫,我雖然面上強撐着,可每夜都怕得直哭,沒有了祖母,他們一定不會像她那樣慣着我了,甚至還會故意教訓我,給我使絆子,最後厭棄我,把我遠遠丢出去。”
“很快,我的異樣就被我哥哥發現了,他沒有問我為何會如此,隻是告訴我,有他在一日,别人就永遠别想欺負我。我相信我哥哥,但我也不想給他惹很多麻煩,祖母已經去世了,我們不可能還和以前一樣,于是稍稍改變了自己,若非别人來挑釁我,我便盡量不與人發生争執,若實在是躲不過,我便會告訴哥哥,”說到這裡,蘇知霭的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笑意,“哥哥會替我出頭,或者我們一起教訓對方。”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像是沒有力氣再說下去。
“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哥哥真的會去殺了梁魚兒,他當時已經有了自己喜歡的人,他怎麼能為了我就放棄自己的一切,是我徹底毀了他,他根本沒和蘇家蛇鼠一窩做過什麼,要不是我不肯低頭,他可能都不用跟着蘇家去流放……”
她仍沒有掉下一滴淚。
“祖母死了,我改變了一些,哥哥死了,我終于肯低頭了,若是我懂得早早地改變,哥哥就不會死了。”蘇知霭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我恨我自己,是我當年的執拗和天真害死了哥哥,甚至到如今還殃及了宋姑姑,但我又暫時無法撼動那些人,所以隻能變成這副模樣瑟縮着。”
“昭容……”
蘇知霭把令娥摟到懷裡:“你要殺喬蓉,我也要殺她,我還不止要殺她,可是你想想,你動得了她嗎?到時候隻能賠上自己,即便你說沒了宋姑姑你也活不了,可難道宋姑姑就想看到你這樣白白送命嗎?”
令娥嗚咽一聲,又蜷曲了食指死死咬住中間關節,不敢發出很大聲響。
她的眼淚順着蘇知霭的肩頸處一直流下去,達到她的心口處時已經變得冰冷。
“不要讓他們看出你的恨意,宋姑姑走了,你要自己保護自己,再不情願也要改變,”蘇知霭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輕蹭着令娥的側臉,“我會殺了喬蓉給宋姑姑報仇,我也會愛你。”
令娥的抽泣聲漸止,她擡了一雙眸子看蘇知霭:“昭容,對不起,我不該哭的,萬一被他們發現……”
“沒關系,”蘇知霭打斷她,沖着她笑了笑,“宋姑姑雖然平日裡嚴格闆正,但人緣一直不錯,你作為普通宮人替她哭一哭,沒什麼好遮掩的,而我才進宮,自然與她不熟,燒些紙錢已是仁至義盡,所以不能哭。”
令娥點點頭,但是也不再繼續哭下去,擦着臉從蘇知霭懷裡起來,道:“昭容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我都聽昭容的。”
蘇知霭拿過最後一沓紙錢,分了一半給令娥,一邊燒一邊沉思少許:“眼下宋姑姑的事雖到此為止,但我還有些地方不清楚,我會想辦法去問陸庭,至于其他的事……”
喬家和郦家本就已經勢同水火,此番郦太後得知喬蓉濫殺無辜之後更是震怒,立即找到霍玄琚與其商議之後,暫時剝奪了喬蓉掌管六宮的權力,如今名義上是郦太後統轄六宮,但實際上卻是由郦青宜一手處置。
此舉無異于讓喬蓉隻剩個皇後虛名,來日要廢她更是輕而易舉。
而霍玄琚除了不願見到喬蓉外,他也沒對喬蓉有另外的什麼懲罰,或許是覺得失去攝六宮事之權就夠了,隻是隔了幾日抓了幾個喬家的人進去關着,其中還有喬蓉的父親和親弟弟,倒與喬蓉沒什麼關系,隻是為着上回喬家那些案子而繼續審。
喬蓉如今是困獸之鬥,眼看着就要被慢慢逼到絕境了。
然而沒到那一刻,終究不好說。
心緒幾番回還,蘇知霭一直抿緊的唇終于松開,對令娥道:“宮裡應該要有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