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家勞累一天都安靜下來,然而這聲驚叫驚恐又凄厲,一時提線木偶般,硬生生把大家的頭齊刷刷拽了起來,連穆安羽都心一抽,下意識看過去。
發出叫聲的那個人已經跳起來,話都說不完整:“這位老太太她……”
一位頭發銀白的老人安詳坐在那人身側,眼睛阖着,神态安詳,被那人跳起來的動作帶了一下,以一個不自然的怪異角度,歪着身子向地上撞去。
最後一瞬間,被倏然起身卷過去的穆安羽接住了。
老人衣衫破舊,卻整潔幹淨,面龐攀滿皺紋,眼角皆是歲月刀鑿的痕迹。仿佛一朵堅硬而難折的岩苔之花。
叫喊的人顫聲道:“死人了……”
老太太疲憊跟着逃了一天,好容易歇下來,卻不知什麼時候沒有氣息了。
一滴淚從穆安羽怔怔的眼眸中墜落。
周圍人察覺到老人已不在人世,驚駭散開。
穆安羽提着裙子在老人身前跪坐,緩緩垂首,握緊她枯木一般的手,先前在軒轅海中收集的殘鲛珠還沒有用完,閃爍出柔和光暈,漫開一片沉靜的光。
她低聲念出曾經看過的往生文,虔誠顫抖,老人沉睡在她眼前,驟乎之間染上神性,魂魄歸往遠鄉。
衆人怔忪又安靜地看着這一切。
天上落起了春日的雪,帶着刺骨的苦寒。
當晚深夜,锢夜殿的大門被叩響。
江弄疏困倦地拉開大門,漫天細雪中,纖細清疏的少女不知站了多久,發上覆滿未融的雪花。
穆安羽擡起眸。
“我離開東玄,”她已經很疲憊了,說得很慢,“我答應你的交易。”
當夜三更,她提着一個小包裹回翎陽,千盞燈火都滅,世界寂寞得像一個陳朽夢魇。
然而穆安羽知道有一個人會等她,繞過曲折回廊,果然看到一盞搖晃的風燈。
世界倒映在她眼底,融着無盡的夜和春日的雪,一場凜冽的倒春寒,将剛顫巍巍冒芽的迎春全部淹在黑白中。
四野荒蕪,唯獨提着一盞燈站在廊前的蕭約葉有光,雪花向她飄去,仿佛春來的莺雀渴望見煙柳。
穆安羽失神地看她很久。
她最恨冬天,可她等不到今年的春日了。
閉了閉眼,她走到她跟前。
奔波之下,她到底是累的,将包裹放下,搖晃一下,先慢慢坐下。
她心中太沉重,像墜着一塊悲傷的吸水棉,持續不斷地釋出難言的無望,不知道坐了多久,意識渙散地眨眨眼,低下頭去,才發現蕭約葉一直微微仰面看她,一對眸子亮而清朗,透露着少見的緊張和擔憂。
見她轉首,她蹲在她面前,什麼話也沒說,珍而重之地擡手,擦掉她臉上的污迹。
那樣的溫柔而輕微,像在對待一件世所罕見的玉器。
她指尖的溫度糅雜在冷風中,不發一言,輕輕前傾,如同甘願俯首,穆安羽側過臉,有一刻很恍惚。
世上有人棄她如弊履,未料這庸塵,始終有人待她如明珠。
然而風雪漫漫。
唯恨北風甚緊。
她艱澀地開口:“我去看了一下毗鄰暗域一帶的百姓。”
“意寄對我說了,不用解釋,”蕭約葉低聲說,“暗域一帶的百姓好嗎?”
穆安羽閉上眼睛。“如果他們活得并不好——”
她話音很輕,蕭約葉沒聽清:“什麼?”
在蕭約葉看不清的角落,穆安羽倏地睜眼下定了決心,隻是心尖瑟縮一揪,活像硬生生撕開,灌入釀了半生的辛辣,直痛得痙攣。
她竭力從容,解開包袱,裡面是一小袋碧茶葉,彌散着淡淡的梨花味。
“當初說好,餘生在雲宣那樣的地方一起過,”她提起嘴角,“在那之後,我悄悄鑽研了一下梨花茶,我這次去暗域,将它帶來了,要不要嘗一嘗?”
蕭約葉察覺到她的不對,微微蹙眉,嚴肅了聲音叫她:“阿羽?”
穆安羽不語,自斟一杯飲下。
她晃蕩着瓷杯,道:“陪我吧。”
她很少用這樣的音調說話,覆下睫毛:“我這次在羽淵,看到了很多不該出現的景象。”
“我想全部告訴你。”
蕭約葉踟蹰片刻,隻好也倒了一杯。
清茶晃蕩,茶葉舒放成朵,風鈴清幽的響聲纏繞在耳。
今夜,洛易兵臨城下,連翎陽都開始戒危,雙方虎視眈眈,戰意似不可擋。
兩人心裡都無比清楚。
一旦南山殿發來任何消息,蕭約葉就該立馬前往第一戰場。
屆時,穆安羽會是直接站在她對立面、世人恨之入骨的敵手。
奈何正邪的兩端,唯獨執念與愛最荒唐。
遠方羽淵流竄橫行。
洛易居民疲憊異常。
蕭約葉想着白天在洛易見到的景象,一幕幕的離合牽住心思,熱茶入喉,忽而感到眼皮不正常地沉重。
穆安羽低聲開口:“說來我還有一件事求你。”
蕭約葉努力撐着眼皮:“什麼?”
穆安羽垂睫,聲音輕得像雪中墜落的一片翎羽。“求你,以後不要原諒我。”
蕭約葉愣了愣,終于猛然擡頭,不防身軀像墜着鐵塊,昏眩的海洋不容置疑地漫上,恐怖的困倦淋過周身,竟讓她話音都變得斷斷續續而吃力,在徹底陷入昏乏前,隻來得及驚然掙紮出一句:“阿羽,你——”
風雪依稀,世界黑白,雪花飄落在檐下,在蕭約葉眼中,最後一刻清緩綿長。
穆安羽如同沒有聽到她聲音,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睡去,看了很久很久,眷戀得像看見人間幾萬場輪回,沒有意識似的,重複了一遍。
“……你萬别原諒我。”
大雪從側面撲來,漫天都是飄飛的白色,天地同寂,萬山共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鈍鈍起身,捉住蕭約葉手,放到唇邊,吻了吻。
“我命途多舛,注定要失去很多東西,”她低聲說,長睫一顫瞳孔似星,“但你要知道……我最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