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大多人至今以為星環陣是她的傑作,就算不是,也摻點關系——本來他們就怎麼瞅她怎麼來氣,若在這樣的關頭再迎面撞上,咳,其景必然可想可哀。
程挽恙第一個進來,跟在她後面的人,讓廳堂裡其他人一愣。
荷照,枚稔,初瑛,曲盡星,俱是隐後山中的人。
閣門被值守的弟子關上,燈盞幽微,一副不可走漏半點風聲的樣子。
蕭約葉心内收緊——隐後山向來不問世,洛千遠和程挽恙是唯二例外,眼下竟然于這個稀松的冬夜聚于三清閣。來人有七八位,程挽恙依序在最末落座,其中未有洛千遠,不知是得知消息後閉門不見人,還是直接沒回三清閣。
然而蕭約葉一時沒空想她去了哪,因為一位須發黧黑、面容威嚴的中年男子穩步走到她面前,瞧她一眼,微微皺眉:“這便是三清閣這一代的護初麼?”
蕭約葉意外地撩撩眼睫,向他施禮:“見過前輩。”
來人面無表情,話音中透露出不贊和不喜:“哦,一個小姑娘?”
沉默片刻,他續着未說完的話,接着道:“——一個小姑娘也能堪當如此大任?長江後浪推前浪,為何不像曆代,挑一個卓越的少年?我看雲閣主這一代的浪頭,該略微翻一翻才是。”
荷照轉過面來:“宿沢,你這話我可不愛聽!小姑娘怎麼了?若非我那傻徒兒,東玄的符術能像如今一日千裡地興盛?千遠的朋友,我可信得過!”
宿沢道:“哦,你說洛千遠?她人呢?”
隐後山不問世,宿沢不知洛千遠和澄将明交往甚密,眼下怕是頗受打擊,作為澄将明的師父,曲盡星長老正在上位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容肅凝。
角落裡,穆安羽努力假裝自己不存在,她沒見過隐後山任何一位前輩,蕭約葉也很少去那裡,是以一直給此地加了層嚴肅、清正、靈氣充沛的濾鏡,一時有些新奇——原來裡面的人并非不苟言笑,也會鬥嘴争吵。
荷照裙擺迤逦,曲盡星威嚴沉靜,枚稔面無表情,宿沢坐在最前面,莫名其妙對蕭約葉一通發難,說來說去,完全偏離今夜蕭約葉針對澄将明所作的一場花燈暗局的主題,就是覺得,一個年輕姑娘做三清閣的護初不恰當。
此話題不宜讨論,面對宿沢的偏見,蕭約葉哂然置之,程挽恙看不下去,起言打斷:“諸位老友,我們今夜是來談夜修部澄将明的事的。”
“澄将明,”曲盡星終于開口,将黑發慢慢攬到身後,眼皮都沒擡一下,“是我的徒兒,星環陣,軒轅海,若問我她到底有沒有做你們口中那些事,我答不上來,但至少,不能空口無憑。”
“還說空口無憑呢?”初瑛冷笑,“這孩子出生夜修世家,對羽淵術法可謂非常了解,宛光陸為英,不就是她引進來的嗎?星環陣若成,對東玄非同小可,曲長老這是偏袒自家徒弟?”
曲盡星道:“那依初瑛長老,将明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荷照也知,她素來勤勉,這幾年一直在輔修洛千遠的斷靈符,如此自毀前程,豈非自相矛盾?”
“曲長老的愛徒,我怎好多論,”初瑛微微一笑,“不過既然曲長老提了這個問題……我便胡亂揣測一句吧,将明畢竟是夜修,路子一向複雜多難,一時出了岔子,劍走偏鋒,想以星環陣加強修為,各懷心思,和陸為英合作,也是有的——”
曲盡星偏過頭。“初瑛,慎言。”
“當年争論蒼溪筆該不該銷毀時我便說過,”初瑛冷冷道,“這法器有邪性,不當留存世間,曲長老那時可是執意反對,眼下如何?澄将明以那法器寫對聯,生生在三清閣内招來了遊夜,閣内何曾有這等事過?自古和羽淵沾邊的東西又有哪些好的?行于危崖,不秉心持念,一朝走火入魔,道心偏移,曲長老,你能說一切都是天意?”
曲盡星新奇:“初瑛長老至今還質疑我當年要求保存蒼溪筆的決定?若非蒼溪筆,這次洛易的災厄怎麼平定?”
初瑛淡漠。“那曲長老又怎能确定,洛易的魔印不是你的好徒弟聯合暗域的人放出來的?那魔印來自暗域,羽淵的妖邪,東玄素來痛惡,洛易黎民更何辜?”
“這話沒錯,”荷照沉默半天,終于開口,“不論如何,隐後山該護百姓無恙。”
然而他們說來說去一大籮筐,一會兒争大事,一會兒懷揣着當年的恩怨彼此機鋒,一會兒宿沢又堅持自己的想法,偏了十萬八千裡,執着于蕭約葉到底該不該做三清閣護初——程挽恙愣是一句沒插上,蕭約葉簡直無語,似乎懂了她不回隐後山的原因。
你方唱罷我登場,正因為都經曆頗深,在面臨大事時,才一人一個想法,左右沒有結果。
于是這場大會開到最後,不得已成了對羽淵邪術的批鬥會——畢竟這是大家唯一都認同的,澄将明此番所為,不論是蒼溪筆還是驚霜骨,都繞不開羽淵遊夜,宿沢也終于把注意力放到另一件事上,摸着下巴冷聲:“暗域遊夜許久不曾禍世,軒轅海在這時候動靜,真是多事之秋——我在秋天聽說,羽淵的暗域不太安穩,得蒙東玄主才平定,不知用的是什麼方法?若可以,如今對這星環陣尚能用嗎?”
“方法。”初瑛重複一聲,笑道,“沒什麼方法,東玄主隐瞞她那寶貝徒弟有一半暗域血脈的身世那麼久,最後也隻能讓她離開翎陽,跟江家人去了羽淵——你看,這不是很有用?一直到現在,羽淵再沒有其他動靜。所以曲長老啊,”意味深長地一頓,“東玄主都做得,你有什麼不舍你弟子的?”
宿沢稀罕道:“你說穆安羽嗎?”
枚稔恍然:“這孩子這幾個月不在翎陽?那為何還有些人口口聲聲傳,是她協助陸為英布陣增力?”
“瞧,你的好弟子這做的什麼事,”初瑛對着曲盡星遺憾搖搖頭,“雖然穆安羽聲名不好,但也不至把黑鍋莫名其妙推給她吧?若是東玄主知道了……多麼冒昧。”
“如此也罷,”宿沢卻不贊同,“推給穆安羽無妨,倘叫其他人知曉澄将明,不就承認三清閣内部有他意之人了嗎?”
廳堂末尾,一直啞着的程挽恙終于垂着睫毛出了聲:“我明白諸位的意思了,這是不想把澄将明的事張揚大,在外,還是要旁人以為是穆安羽做的。這樣,三清閣顔面不毀,也方便暗處查清楚這樁事,是這意思嗎?”
她說得太直白,以至于所有人面面相觑一陣沒答上,最後宿沢道:“她本是羽淵的人,東玄主隐瞞她身世數百年時就該想到,有一日會擔負罪責。”
穆安羽自小背鍋背慣了,這話直直撞入耳中,一時沒多大波動,甚至有點想笑:不愧是隐後山顧全大局的長老,挺有道理的。
澄将明再怎麼說都是三清閣夜修部鼎鼎大名的弟子,美譽流傳,若叫世人曉得她和陸為英合作,以後對三清閣的看法或會大打折扣,對比之下,她實在太适合背這個鍋。
畢竟她一身孑然。
一身孑……
穆安羽還沒想完,眼前一暗,一個人的身影蓦然落來,有點蒙地擡起眼,便看見蕭約葉站到一堂資曆無比深的長老面前,眼神轉涼,一字一頓:“諸位前輩是真心覺得,此舉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