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暮色還未完全籠上枝頭，雪卻息了，太陽掙紮着從厚重雲層中冒了個頭，沒有絲毫溫度，給滿地清白鍍了一層冷瑟的光，梅枝在黃昏中顫顫曳曳，好在洗星街上，孩童笑鬧聲穿破靜谧，帶着熱騰騰的煙火氣息，闖入三清閣衆人耳中，并未顯得寂寥。

不少弟子聽到聲音，興奮察覺：“今年要辦群錦宴？好久沒看到過了！”

也有年紀小一點的弟子不知道，懵懂道：“群錦宴是什麼啊？”

“是洗星街每年元夕可能會辦的一場盛大燈會，”同門的師姐科普，“你可知道洗星街因何而得名？”

“因何？”

“東風夜放花千樹，”說話的姑娘眼中帶着憧憬，“書中記載過群錦宴的光華，說是燃燈萬盞，吹星落雨，天地爍落，首尾相連，似洋勝海，乃是天下奇景，見之難忘——小師妹，不要問了，快和師姐一起去挑個面具！”

洛千遠靜靜地邊走邊聽這對師姐妹說話，直到隐後山前，人蹤變少，孩童的笑鬧也模糊，四下寂靜，她頓住腳，沒有回頭：“為何跟着我？”

悄無聲息綴着她的蕭約葉頓了一下，走上前。

“我有樣東西給你，今夜你萬萬收好。”

洛千遠低眸，看到蕭約葉手中握着一隻用靈符鎖住的卷軸。

“靈符？你這設定的是……子時之後才能打開卷軸？”她感受了一下符迹，微微睜大眼，“這是你做的？也太粗制濫造了，不怕我提早打開？”

“以你的能力，若是想，這世上目前怕是沒有能攔得住的符，”蕭約葉遺憾，“我做不出來。所以，你當然可以提早看看裡面是什麼，但是……”

默然片刻，她說：“但是我很希望，你子時後才打開。”

洛千遠不語，安安靜靜地和蕭約葉對視須臾。

往常就算再加密的任務，蕭約葉也不會瞞洛千遠到如此地步，然而這次，她從離開三清閣到突然回來的此刻，一個字也沒透露究竟做了什麼，其中的關竅，要說洛千遠一點數都沒有，也不現實。

猶記得那日她拖着蕭約葉去馬場，暮夏光影下，蕭約葉說，三清閣内部有問題。

後來陸為英站出來成了衆矢之的，明面上，這件事圓滿結束。

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千遠，”兩人之間無言很久，蕭約葉低聲，“不論往後怎樣，今夜你定得不興不歸。”

洛千遠僵立一陣，最後接過了她的卷軸。“好，你也一樣。”

群錦宴曆年來有個特色，遊街的花隊頂着精緻漂亮的燈籠，最前面的人會帶着祈福意味的面具，沿路降下福祉。

這本是人界喜愛的吉慶象征，東玄的修道人不在意這些，是以傳到東玄，就變成了人人都戴着面具，樂呵呵地上街賞遊。

淩啟竹在三清閣門口接到了老友程挽恙，迫不及待帶着她去挑面具。

她将自己房間内各個壓箱底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意猶未盡：“實在太多了，很難找個完全趁心意的，對了意寄，你不是向來不喜歡這些熱鬧的事嗎？怎麼這次過來找我了？”

程挽恙拿起一個繪着跳躍錦鯉的面具，聞聽此話，怔怔地歎了一口氣。

“很久以前，我在人界和我娘住在一起時，”她的話音分外懷念，“娘最喜歡的就是元夕的花燈。”

淩啟竹回過身，認真看着她：“若是她能看見今日的你，必然會特别欣慰，不用難過，她希望如今的你平安喜樂，元夕會祝福我們每個人的。”

程挽恙握緊手中面具，看着淩啟竹笑意盈盈的眉宇，有些懷念地點頭：“我知道。”

将晚時，樹枝掩映，街道喜意升騰，群錦宴已有了迹象，但人群熙熙攘攘，還未正式開始。并且，愈是心急，月亮就愈慢爬上梢頭，直磨得人抓心撓肝。

洛千遠披着大氅站在長街末尾。

少女身形高挑顯眼，趕來的澄将明一眼就找着了她。

她笑着撲上前：“師姐！”

洛千遠上次見她還是冬至前，眼下澄将明小臉洋溢笑意，看模樣，總算不是那些沒日沒夜的時日那樣清瘦，好歹養回來些許。

她說：“将明，你想看今晚的燈？”

澄将明道：“當然啊！”

“好，”洛千遠眺一眼碗盞叮咚的街道，揚起一絲笑，“今夜我陪你，走。”

澄将明睜大眼，她原隻想自己回來看一眼傳說中的群錦宴，沒料到洛千遠竟願意相随，怔愣片刻，驚喜：“師姐——你等等我呀！”

走入洗星街，小攤琳琅滿目，香氣四處蒸騰，街邊一溜鮮亮鬥俏的燈，夜色未至，還沒有亮起，歡聲笑浪中，人們流連在各個貨攤前挑選面具。

洛千遠對這些東西無甚研究，不知該怎麼挑，澄将明見了，笑将一個不知道什麼花卉紋的遞給她。“試試這個，師姐，降霖花定會佑你這一年，無災無痛，萬願皆真。”

“自我爹爹去後，”洛千遠接過降霖花面具，“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東玄黎民再不要有和他一樣受遊夜相纏而死的，若成真，”她眼眸深深，“對天下來說，都是一樁美事。”

“這話，”澄将明說，“師神印那件事時，你說過，我一直記得。”

洛千遠輕聲問：“一直記得？”

澄将明看着她，緩慢點頭：“一直記得。”

“嗯，我也看到了，”洛千遠垂下眼睫，撫弄纏繞的花紋，“你這次在災後的洛易做得很好。”

澄将明注視着她，輕柔說了一句：“其實，不止這件事。”

“什麼？”

“師姐，”澄将明收了話，隻是笑，“你也為我挑一樣面具吧。”

當燈終于一盞盞亮起時，夜已入深，難得一輪晴月懸挂，雪色卻仍據着大地，然而那燈缭亂輝映如銀河，交相目絢，螢煌如醉，莫說雪意，連月華都被襯得消淡了，流轉着的光暈如同浪潮，一波波揉入歡聲笑浪。

雕镂精緻的木門動了一動，蕭約葉掀開布簾，踏入燈燭輝煌。

笑語喧嚷的人群中，她是極少數沒有戴面具的，遊走在路上，并不觀星燈，隻一盞盞地數，即使是闌珊的地方還是有不少興緻濃濃的人，然而，攢動的人頭内，蕭約葉的目光無比精準，安安靜靜落到最潋滟處，一個戴白色面具的人身上。

面具乃是個小狐狸畫樣，瑩白的面上幾線朱墨勾勒，寥寥幾筆線條繞過，白狐精緻的漂亮和俏谧的靈動被這幾線神來之筆顯得淋漓盡緻，眼線巧巧往上勾了勾，一股子俏雅。

人影交錯中，她眼中隻有這麼一個影子，穿越人海走上前，捉住那人腕，舉到胸前，指腹摩挲過對方手背，繼而不動聲色滑入她掌心，十指相纏。

“阿羽，”她輕聲，“很會選面具——好配你。”

而後她更湊近了一點，在喧嚷的笑語中，氣息輕又細。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