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糕清軟,蒸好後,萦袅的白霧蒙在素紙上,蕭約葉揭開籠屜,一片濕熱。
不過糕點終究不能充做正餐,兩人随便對付着墊了墊胃,先将這間小屋親手打掃了一番。
這裡果然有很多東西,除了那張附着痛色回憶的泛黃紙,穆安羽還找到了好多簡單的小玩意兒。
“這把木劍是做什麼的?”她灰頭土臉,鼻子上橫着一痕灰,從箱子底部搜到了一把小木劍,十分好奇。
蕭約葉看了眼:“當年辛複教我練劍,為我做的。”
雖然結局慘烈,但林霏開和辛複屬實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蕭約葉是他們一起決意收養的小姑娘,林霏開教蕭約葉如何做飯、梳妝、縫繡,辛複就教了她不少簡單的功夫,穆安羽親身在幻境内經曆過辛複的教導,哦了一聲,對這個說法不覺奇怪。
隻是那把小小的劍放在膝上,她未免感懷:“如此說來,林姐姐和辛複一起陪你長大,怪道後來得知辛複将與妹妹聯姻時她會如此激動,畢竟她和他曾一起教養你,這和……”
這和一起生活又有什麼區别?
或許該怪辛複分明心有所屬,卻沒有掌握好距離,或許該歎林霏開在林家那約等于病态的環境下,性子中早已隐埋了偏激的一面。
可是誰能想到,後來他們都不在了,蕭約葉卻被雲階平帶去了東玄,拜入三清閣,靈脈一開,壽數再不和人界尋常人一般隻有短短百年,如今林家已經傳了三代,青蔥走到古稀走了三輪,當年的小姑娘,卻隻是長成了姿顔卓絕的少女。
她蹲在地上,花貓一樣擡起臉,帶些怅惘:“小曦,我從沒有想過,活這麼久,對于人界之人來說,是祝福還是詛咒?”
哪怕是東玄出生的普通人,歲數都比人界之人要長,穆安羽生于東玄羽淵,習以為常人界的滄海桑田,确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今日見墓園一座一座的碑,方驚覺人間生命還有這樣清晰的輪轉,蕭約葉聞言,将箱子關上,默了須臾:“是祝福,也是詛咒。”
“入東玄後,許多唯獨時間能見證的事,自己也能看到,這是祝福,”她說,“然而前一百年,你還會親眼見證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你而去,最後唯剩你一人在浩浩世間,從初始的痛徹心扉到後來的麻木,再到最後的完全看開……這個過程,淋漓到結疤,便是最深的詛咒。但或許,我是幸運的,我沒有見過我的爹娘,也就不曾承受他們離開之苦。”
她的嗓音輕緩好聽,穆安羽和她對視,不覺凝了一秒。
猶記程挽恙說,執念于修道大不利,若可以,俗世那些事,能放下還是都放下。那天,穆安羽不懂程挽恙的意思,此刻想來,程挽恙因為多病,年少離家,如蕭約葉所言,真切經受了親人的離世之苦,如今她是隐後山最年輕的一位長老,卻選擇隐居雲梨寺,日常隻分心管理三清閣棠合分部……或便有此因。
察覺到她情緒低下去,蕭約葉朝她一哂:“不必想這些了,眼下時辰還早,要不要去雲宣街市走一走?”
每年清明來人界,她都暫時不必勞心三清閣,三清弟子默認這段時間的事都由洛千遠代理,算難得的清閑,隻是之前蕭約葉不在意假期,哪怕除夕都在忙碌,本已習慣。
然而遇見穆安羽後,她忽然開始喜愛每一分清閑。
雖然三清閣中每項大型不容外傳的危險任務,雲階平都隻放心讓她處理,但不論覓春宴的相會,還是棠合水市,哪怕危機重重,有穆安羽所在,便有心所歡。
如今她想在她的身邊,賞盡天下春。
穆安羽将小木劍和一起的一截小暗針塞回箱子,欣然:“好啊。”
春雨已經歇了有一會兒,兩人走上街道,四野不再氤氲,春芒萦繞,布谷鳥聲聲催種,街邊的花盆中生着一溜茂盛的植物,不如珍草園稀奇,卻在平凡中帶着難以言喻的生機,花盆上是各個商鋪笑意盈盈的臉:“姑娘,小店的糖食,要不要來一份?很便宜哦!”
穆安羽極愛甜食,看到甜點就走不動路,說是“陪蕭約葉出來走走”,實則一路走一路吃,心安理得讓蕭約葉結了一路賬,最後蕭約葉忍無可忍:“阿羽,你再不節制些,今晚我們就沒地方住了。”
穆安羽咽下糖醪,一對大眼睛剔透無辜:“不是還有林姐姐那間屋子嗎?”
蕭約葉頓了頓,問她:“你不想住客棧?”
穆安羽不懂:“為什麼一定要住客棧?之前棠合那麼久還不夠嗎?”
“但是,”蕭約葉說了兩個字忽然停住了,轉而微許一點頭,答應得很順暢,“說得對,今日就在林姐姐那裡吧。”
說實話穆安羽沒看懂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雲宣之地本屬人界江南,對各種糕點造詣頗高,轉眼間她就兩眼放光被勾引到下一家鋪子去了,根本來不及細想,剩下這家店的老闆和蕭約葉大眼瞪小眼,最後老闆和善一笑:
“姑娘,給、錢、啊。”
蕭約葉掏錢付賬,轉頭又去下一家再付錢。
她老早前就覺得穆安羽和洛千遠不一樣,雖都生得冷清,但洛千遠骨子裡真真切切自帶一份拒人千裡“姐就是女王”的高冷,穆安羽的疏離有大半卻是被身邊的人被迫堆出來的,真實的她明媚而燦爛,帶着四月天的芳菲氣息,現在看來,這個看法半點錯沒有,甚至又深了一層——原來在自己面前,她還能如此跳脫!
……就是她真的快沒錢了。
穆安羽一口氣逛了一條街,最後終于意猶未盡慢下步子,等蕭約葉并肩趕上,問:“小曦,你最喜歡什麼花?”
蕭約葉認真想了想,似乎沒有什麼特别偏愛,穆安羽道:“也好,我也隻有梅花。”
說完她變魔術一般,突然從袖子中捏出一塊梅花狀的糕,側臉停在她面前,輕聲笑:“張嘴。”
蕭約葉愣了愣,這種糕點在東玄亦有,然而推出市場後并不受歡迎,因為它以諸多花為原料制糕,外形倒是豐富,梨花桃花芍藥都有,本該被很多人喜歡,奈何實在太返璞歸真,堅持以花瓣原料入味,部分花瓣清苦,也就不合口味。
記得淩啟竹逛街時感興趣,曾滿滿當當拎回來一大袋,不過可能是運氣不好,蕭約葉、淩啟竹、洛千遠和澄将明四人一通挑揀,入口不是苦便是酸,再麼就是苦和酸的詭異混雜,當真沒有适宜。
隻是那次沒有嘗到梅花。
雖然按概率來看,梅花也不該抱有太大希望。蕭約葉道:“你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