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評斷,陸為英或許是個好姐姐,但對東玄界而言,她為了陸瑞凝,與青陵界私貿、闖入軒轅海,還牽扯入了一個神秘不知身份的人,實擔不起“良善”二字。
按她所言,她是為妹妹才這麼做的,可妹妹體内濁氣多得聞所未聞,陸為英先前說不知陸瑞凝的生母是羽淵哪裡人,又說自己和秦徽媞是故交……
可是,依她對陸瑞凝的關心程度,她真的會一點沒調查過這樁事不正常的原因嗎?
蕭約葉當着衆人面把這句話摞出來,擺明了沒給她繼續自相矛盾的後路。
顯然,一片嘈雜中,隻有她的話精準戳中了陸為英,陸為英不語良久,或許是因為陸瑞凝不在現場,最後咬牙切齒地妥協了:“我要一個沒那麼多人的空間。”
程挽恙将她帶入堂内,陽光折不進來,形成一片暗影,陸為英站在暗影中,運了運氣,低聲:
“我妹妹确實是羽淵族,這一點我未曾說謊。但她之所以同秦徽媞和穆安羽不同,是因為她娘,我的後母——是羽淵一個特殊地方的人。”
程挽恙:“有多特殊?”
“意寄大師可聽過,”陸為英道,“羽淵暗域?”
程挽恙一愕,與此同時,洛千遠猝然看了過來。“我知道,”片刻,洛千遠深吸一口氣,率先,“我年少去過那裡。”
香薰的煙霧像一堵模糊的牆,模糊了過往,洛千遠的話在穆安羽心口撓了一記。
是的,她知道洛千遠去過那裡,因為洛千遠口中的年少,是當年和她一起在羽淵的日子。
而她也知道。
暗域是羽淵的最深處。
是隻有夜靈族待的地方。
羽淵有兩族,一是羽淵族,二是妖族,夜靈族便屬于妖族中的一種,而羽淵族有很多安然生活的普通人。
“瑞凝的生母是夜靈族,來自暗域,故而她體内才有那麼多濁氣……”陸為英似乎在忍耐着什麼,粗喘一口氣,話音混摻着被揭露傷疤的心痛,“蕭姑娘,你現在明白為何我要隐瞞你了吧。”
——因為,就算是禁捕令降世,依然有許多除妖師在追捕夜靈。
夜靈如今的地位太低,便如光不度這樣的暗市,明面上不說,最深處定然有拍賣夜靈族人的生意。
血腥、殘忍。
又真實、難避。
世人不喜穆安羽,一半因為她娘是東玄的災厄覓崖神女,一半正是因為,她的父親,或許是夜靈族的人。
雖然有個“或許”,但僅僅如此,已夠為由。
遑論像陸瑞凝這般,生母完全能确定是夜靈族,若身份知曉,要面臨什麼,可想而知。
洛千遠疑道:“既如此,你早就知道陸瑞凝的身份不一般,為何那日還要向穆安羽詢問壓制濁氣的辦法?豈非自投羅網?”
陸為英冷笑:“洛姑娘難道不知道,和唯一親人相依為命,擔心失去她的痛苦?我連光不度都去了,揣着明白裝糊塗,企圖在穆姑娘那裡找一個出路,算得了什麼?”
蕭約葉無言,隻覺陸為英這人的印象簡直像被拴在大風大浪的怒濤之上,一會兒被高高捧起、純良無害,一會兒猛而摔下、膽大妄為,一會兒又溺入深水,有理有據。
這樣的人,是最難評價的。
一個人行于世,擔負的責任越重,看到的事件必然也越多,對一個人的評價,也再難非黑即白。
但無論陸為英如何有理有據,她終歸做了那些事,為親人操心不是逃脫罪責的理由,重新将他押下去後,程挽恙收拾了東西打算回雲梨寺,蕭約葉回過神來,攔住了她。
程挽恙有些意外:“約葉,你有事?”
“我能問問前輩,啟竹這幾日去哪了嗎?”蕭約葉斟酌一下,“我有些擔心,能去見她嗎?”
淩啟竹向來對羽淵事宜上心,棠合水市沒有去成,或許還能用陰差陽錯解釋,可之後定會細細詢問,不會如現在這般安靜,半點不來攪擾。
更不會連審訊陸為英也不來現場。
記得那日她神态的異樣,蕭約葉總覺着淩啟竹這些時日不對勁。
程挽言靜靜看了蕭約葉片刻,點了頭:“和我一起回雲梨寺吧,若她願意,你會知道的。”
蕭約葉不解,提步跟了上去。
翠柳鳴莺的溪澗内,淩啟竹涉水,踏過一片長滿野花的草地。
這地方景緻宜人,可她一眼都沒分給雜花亂樹,穿過草地,一直走到幽靜地帶方駐足停下。
她的面前是一尊墓碑。
淩啟竹彎腰将沿路采來的野花放在冰冷碑前,然後一言不發地提裙跪下,俯身以額觸地,為長眠在這裡的雲梨寺住持磕了幾個頭。
“我來看您,”她說,“多謝您曾經對我的教誨,或許您不想看到我,這麼多年,抱歉讓您失望了,我還是從前那個我,您别生氣,我隻願您在另一個世間好好的。”
“……也照看好我爹,讓他别生我的氣。”
說完這話,她輕輕咬唇,怔然跪在那裡,身軀挺得筆直,奇似一株挺拔又秀雅的清竹。
也不知保持這樣的姿态多久,淩啟竹自嘲道:這倒是當年住持和父親想讓我成為的樣子。
她艱難地挪動麻了的腿,卻并沒離開,對着這墓碑,她有很多話想說,又堵滞在唇,隻能抱着膝蓋,坐在旁邊發呆。
山林寂靜,鳴莺啼呖。
等她終于收拾好情緒,離開那片悄怆幽邃之地,走到溪澗時,便瞧見樹下有個熟悉的身影。
蕭約葉站在那裡,不知是幾時來的,也不知等了她多久,發上已沾了幾朵落花,彎起眼睛對她輕輕笑了笑:“啟竹?”
淩啟竹隔着一條溪流,垂下頭。
她一向不作如此情态,一直都是歡欣明朗的,蕭約葉猜到她在雲梨寺内有一段暗色的回憶,陪着她在山林中毫無目的地走了幾圈,最後,淩啟竹站住,聲音悶悶道:“意寄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