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羽甚少随便揮霍自己的脆弱,但那次在幻境中,她并未壓抑,這次也并沒有。
或許往後餘生,該給這句話加個前提:不在蕭約葉面前。
她就這麼靜靜地靠着蕭約葉,淚落潸然,蕭約葉明白,在一些記憶猶深的往事面前,需要的不是冠冕堂皇的勸解評價,而是痛時可觸的陪伴。
是以她隻輕柔地摟着她,将穆安羽滑落的發絲攬回她肩後,一邊給她編了幾根長長的細辮子,一邊叙語一般說給她聽:“阿羽,我當年陪着林姐姐在雲宣時,也有過一件永生難忘的事。”
穆安羽悶聲道:“什麼?”
“你見過,”蕭約葉道,“林姐姐喜歡辛複,辛複卻喜歡林雪回,所以林姐姐用遊夜将他囚禁,這事她隻告訴了我,要我為她保密。你猜,後來的許多年,我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我不答應她,他二人是不是就能在青陵界的人找來時幸免于難?我甚至怨過林雪回,如果她早些告訴辛複,她并不愛他,林姐姐和辛複,是不是就能避免這件事?”
穆安羽微弱:“但……”
“但是并不會,對嗎?”蕭約葉的手滑過她濃密的發絲,最後将那檀色穿于其中,“初時我也沖動過,可後來我想,歸根結底,林雪回同樣被林家和辛家的聯姻傷害,也是被禁锢在籠中的囚鳥,她當然有不愛一個人的權利,也從來可以選擇保持沉默,去追逐自由,辛複喜歡她不是她的錯,我不能因為我的偏袒,而對一個無辜的人不講道理。萬事圓滿是所有人的執念,然而上天總是詛咒衆生皆苦,一件事之所以達到最後的結局,有千萬種細微的因素,我們糾結的,卻隻有最後一瞬。這不公平。”
她說得有理,穆安羽睫毛微垂,擡起濕漉漉的臉,蕭約葉不動聲色在她的發帶上印上一朵梨花,完成最後一步,繼而幫她理好頭發,往後一倒,順勢坐到了桌上。
她微微低頭看穆安羽,見她漸從往事抽離,隻是臉頰和眼眶還沾染着淚意,便輕聲道:“我能吻你嗎?”
穆安羽:“……”
這個問題直白了點,她還沒從情緒中解脫,未免有點茫然,眉眼清冷又迷茫,像漫渙着山霧的霭色溪澗。
蕭約葉俯身捧住她的臉,将唇貼到她柔軟的眼皮上,從眉心至側臉,将她殘存的淚盡數吻掉,這一份溫度,似在隆冬中見春醒枝。
蟄伏于三冬的芽靠自己開不出花,可蕭約葉不用執燭,她隻要走近,就能照明穆安羽的半宿。
穆安羽心中輕聲說:約莫我會離不開你了。
可或許,春天就是适合做些溫暖又美好的事,将所有不敢做去做,靠着這些源泉,将有力量度過一生中所有的冬。
“阿羽,還有件事,我不能瞞你,”蕭約葉口穩輕緩,“方才,趙蘭塵為醒時梅花圖來過,陸為英那一船的廢器,如今有一樣在棠合水市。”
穆安羽倏然站起:“當真?”
蕭約葉簡略将趙蘭塵此行訴說了一遍,提到封陽弓上的咒印,穆安羽凝眉:“既然不能說謊,那趙蘭塵的意思不就是,她其實和那個咒印是有關的?”
眼見她将才的脆弱霎時花開花謝般凋了個幹淨,瓷器冰冷的鋒利氣質再度漫了上來,如同墨描雪砌,蕭約葉眉眼彎了彎:“羽淵的事暫且往後放放,先陪我一起去棠合水市,好不好?”
穆安羽點點頭。
蕭約葉另還答應淩啟竹,再有與遊夜相關的事,定要叫上她,然而待她去到洛千遠房中時卻發現,唯有澄将明一個,澄将明解釋說:“多年不見,老友相聚,淩師姐和意寄前輩一起去雲梨寺了。”
蕭約葉觑了一眼窗外,日頭将要落下,夜晚是水市是最熱鬧的時間。
她搖頭歎道:“這可不怪我了。”
“你要去棠合水市?”洛千遠靠在床頭,旁觀半晌,到底還是冷冷淡淡地提醒說,“去那裡的人不是做生意就是采買,你和穆安羽身無分文,又以找東西為目的,此番前行,還是尋個原本就在水市的身份為好。”
有光不度的經驗在前,蕭約葉自己也這麼想,隻是愁一件事:“身份倒好尋,但水市人多,如何才能讓别人配合我演戲?”
聞言,澄将明眼前一亮,跳到地上:“我有辦法!”
這姑娘像被突如其來的好玩事逗笑,一揮手拿出蒼溪筆:“蕭師姐,這下你也該知道,夜修最大的好處是什麼了。”
“什麼?”
澄将明刷刷刷寫了幾行字:“那當然是人脈廣!出三清閣後,若不癡迷玄法道數,夜修大多另謀生路,可巧,我認識的一個人,如今就在棠合做水陸生意。”
說起這蒼溪筆,和澄将明還頗有一段緣分,是她有一年赢趕秋會後,選擇試煉的三清閣法器。
然而出人意料,她和這法器竟無比契合,一舉一行仿佛皆有所靈,蒼溪筆隻有在她手上,才發揮得出最大效用,曲盡星長老稱奇非常,便在驗心石驗證後将這樣法器正式贈予了她。
少女又刻苦,頂級夜修的聲名,便是她後來左蒼溪、右驚霜,多年奮鬥來的。
蒼溪筆果然懂澄将明,她寫完字輕輕敲一敲桌面,字條便如靈符相托,尋着三清隔夜修之人特殊的氣息,消失在桌子上,不到一盞茶功夫,一張紙又出現在澄江明面前。
澄将明拈起看了眼:“成了,蕭師姐,今晚是棠合水市的幽迎節,我朋友說你可以上她的那條船。”
蕭約葉和洛千遠多少有點目瞪口呆:關鍵時刻,果然還是人脈無敵!
隻不過找來的這個人吧……
不是賣東西的,也不是遠道而來買東西的。
她是個藝船老闆。
幽迎節是棠合水市重大的節日,因冬日寒冷,願意到水上來買東西的人不多,春天到來,說明一年中的生意即将變好,“春天”在棠合的方言音似“幽缇”,故而得名,曆年傳統,幽迎節會請藝人奏樂或以舞慶賀。
按時登上這條船,便見這位老闆靠着船的水杆,頭發用一根鑲滿珠玉的簪子挽着,未及開口,口脂的香便傳來,笑語嫣然:“是将明的朋友?不要客氣!這個忙是我應幫的。”
她看到穆安羽,眼睛頓時被點亮,樂不可支:“這就是穆姑娘?好!扮做我船上的樂人實在太合适了!”
穆安羽:……?
她尚未打招呼就被老闆唰一下拉進船艙,表情差點裂開,這位老闆顯然和淩啟竹是同一挂性子,熱情洋溢,不等滿臉懵的穆安羽說話,就翻箱倒櫃,叮叮當當地丢給她一大堆珠钗環黛,還有一身亮閃閃的華麗衣裙,以及一隻精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