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漸見白,露林包圍了浮玉城整夜,城樓上的羽淵族人也警戒了一夜,無人動手。
浮玉雖是羽淵的一座小城,但眼下将至年關,城樓下街道也張燈結彩,有了歡喜團圓的意思,戰雲既起,一夜之間節日氛圍盡數散去,紅燈籠上的雪洇進紅布,懸于空中,反而似未落的血。
月小姐倚在樓牆上冷眼瞧着下邊的人,神态輕蔑,毫無倦色。
“當真給他們臉了,”她低低地說,“既自己找上門,今日我必算總賬。”
她一襲绯色的袍,戳在城樓上,高挑紮眼,滿城兵士等着她下令,然而城内傳來小孩子的啼哭,卻讓聲稱要大開殺戒的月小姐眼中染上遲疑。
穆安羽站于她身側,突然道:“你姓江,你叫什麼?”
——樓下驚慌的民衆和幼子讓她想起兩百多年前失去至親的那場羽淵之變,昔日之景,在今日如往事重現,月小姐的猶豫她看在眼裡,忽然覺得,江家能統治羽淵這麼多年,并非世責,确實還有民心。
月小姐愣了一下。
她轉過面看穆安羽,不知是不是錯覺,穆安羽一瞬在她眼中看到了很複雜的東西。
“無事,”而後她說,“我姓江,以月為号,我喚此名,是為了提醒自己常記,江月何年初照我。”
“……”
穆安羽看了眼虎視眈眈的露林人,再看看身邊靈弩都要摩挲出火星子的羽淵軍,覺得對比蕭約葉,月小姐着實是不會選擇詩情畫意的地方。
“穆姑娘,”月小姐卻又自己說了一句,“人生行世,無因的事也是很多的,就像這次露林進攻。我不忍看戰火,你也是,對不對?”
穆安羽察覺到她話裡有話:“你想說什麼?”
“我曾托你用羲元镯幫我壓制三千遊夜的廊柱,”月小姐輕道,“是因三千遊夜的威勢極大,你說,若我下令用遊夜攻擊露林的人……”
穆安羽心中一凜,沉聲:“慎言。”
估計小婵也被月小姐的表情驚到了,很輕地跟身邊人說了一聲:“是時間了。”
她話音落地,東方起黎,她身後的軍隊瞬間對浮玉城展開了攻勢!
城樓上的羽淵軍奮力反抗,有躍下較量刀劍的,也有合力鑄陣法反抗對方靈力襲擊的,金鐵和靈力亂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然而月小姐不下明确的命令,終究隻是防守。
一位将軍打扮的壯年人走過來,不悅道:“這些孫子!敢來真的?江小姐,為何不進攻?”
一旦戰令即下,便是宣告兩地徹底起戰,興亡都是百姓苦,街道上普通人慶新年的燈籠還晃在眼前,月小姐雖放了狠話,臨到關頭還是不可避免地沉默。
忽然有個人大大咧咧地搭上了月小姐的肩膀,道:“這有什麼好遲疑的?攻!”
這城樓上還沒人敢對月小姐如此,月小姐眼神一銳,尚未回身,啪一下将那人推了三尺遠。
張大嘴的将軍:“……”
生受這一掌的人竟是趙蘭塵,此人不知何時也上了樓,她毫不介意,從将軍手中拿過靈弓,笑道:“江小姐,不用對我有這麼大敵意,露林和我羽淵積恨日久,面對這些雜碎,我絕對和你站在同一戰線。對了,你尚不知秦家人此行的目的吧?看着。”
她挽弓搭箭,卻未對準人群中的任何一個人,灌滿靈力的一箭飛往天邊,射中了露林軍後面高揚的旗幟。
城樓上的人不解此為何意,可是兩軍陣前,小婵卻撕心裂肺地慘叫了一聲:“不,不要——”
刹那日起東方,朝露如火,舊雪漸融,折出一地冰冷的光影,還有奮不顧身一撲而上,抓住旗幟的女孩影子!
小婵竟徒手扯下了那支箭,在半空中披上旗幟,一閉眼,将手中的符紙抛向空中。
月小姐吃驚:“流火符?”
隻見小婵身披的旗幟化作了一團火光,無數紛揚的奇花異粉從空中落下。
原本還在纏鬥的露林軍突然往後撤了一大段,其中兩個人抱着一面雕飾精緻的鏡子往軍陣中一擺。
是秦徽媞和蘇暮曉。
花粉落到朱顔鏡上,透明的鏡面散發出刺目光輝,與晨光交融。
一刹那,萬千花粉栩栩而起,通過朱顔鏡,飄往遙遠的露林!
珍草複蘇,陣法維補。
——萬物于寒冷的冬季迎來新生。
一切平靜後,小婵的身影消失無形,旗幟的碎片落到地上,轉眼間進泥污,一片濕濁。
蘇暮曉愣愣地看着眼前事物,朱顔鏡最後一點花粉落到她身上,她低微地叫了一聲“小婵姐姐”,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污黑的血。
趙蘭塵收回弓,冷嗤道:“一群雜碎,欠羽淵的債,早該這樣還了。”
她和其他人壓根就沒在一個頻道,月小姐愣了半天:“趙蘭塵,這是何意?”
趙蘭塵:“江小姐有所不知,露林此次進攻完全是外強中幹,露林珍草園是他們的命根子,然而可用的法器隻有朱顔鏡,偏偏朱顔鏡是我們的東西,自然離羽淵越近發揮的效益越大。這不,他們悄悄在旗幟上塗了花粉,以開戰吸引咱們的注意力,實際卻是暗度陳倉,想借浮玉城陣法的力救他們的寶貝珍草園。”
月小姐想起小婵:“但那姑娘……”
“剛剛那姑娘?他們将所有的花粉都藏在旗幟上,偏偏旗幟被我射中了,你說她慌不慌?隻能以自身為引,祭法成陣,勉強才合了咱們浮玉城陣法的力,催得朱顔鏡流轉。”
說到這,趙蘭塵睨了一眼月小姐。“江小姐可莫要以為我草菅人命,那姑娘随身帶着流火符,露林軍方才行動又那麼迅速,我看是早有預謀。”
秦老夫人拄着拐杖,顫巍巍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在小婵消失的地面上拾起一塊玉佩。
小婵自幼潑辣爽利,直來直去的性子曾招多人不喜,認為此女為人處世不講情理,她也的确不講理,一切以露林為先,許逢黎為逃脫命運離開露林,受了她多少破口大罵,卻也是她,為了露林毫無顧忌地獻出了一條命。
這世間的好壞太難界定。
不若非黑即白些。
秦老夫人将玉佩貼于心口,落下蒼老的淚珠,地面的朱顔鏡緩緩飛起,時隔多年,重新回到羽淵。
“江家姑娘,今日物歸原主,羽淵和露林的債,從此一筆勾銷。”
老夫人說完就轉過了身,背影深深地佝偻,沒有等回應,率領着一群兵士,悄然無聲地走了。
唯獨許逢黎,逆着人流走上來,叩響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