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羽确實記得許逢黎那日悄悄說過,有空要來拜訪她,不過沒想到是這個時間點——這也忒會挑了。
并且,隻是幾日不見,許逢黎卻滄桑得像經曆了人生瞬變,神态失神不說,疲憊的紅血絲纏着眼球,連走路都不太穩當。
她穿着一件略大的白色襖裙,外面卻披了一件灰色的披風,色彩分外不協,袖口也微長,手掌蜷在袖子内,若是臉上再多兩道泥印子,活像逃荒的。
穆安羽啞了會兒,為了禮貌愣是沒把“幾天不見,抱桐行破産了嗎”說出口,許逢黎道:“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可以。”穆安羽帶着蕭約葉和許逢黎繞開南山殿,進入了那片梨林内,“跟我來。”
現在是冬天,梨樹一水光秃秃,黑黝黝的枝丫橫七豎八毫無美感地戳向天空,覆着一層薄雪,梨林後的殿宇被襯,一眼看去,分外冷寂。
許逢黎本來就冷,進入她的房間後,更是如墜冰窟:“阿嚏!”
她狠狠擦了下臉,然後從袖子中掏出一顆閃爍着盈盈水色的珠子。
穆安羽瞥了一眼:“這是什麼?”
許逢黎木着臉揮了一下手,珠子的水色漸漸褪去,然後越變越大,變成了一隻棋盤,陳在案上。
蕭約葉:?
看到此棋盤的穆安羽微妙地停了一瞬間,然後說:“這是什麼?”
許逢黎望着她:“你不曾見過此物?”
穆安羽無辜:“不曾。”
“那好,”許逢黎揚起一點微弱的笑,“陪我擺完這盤棋吧,不用下棋,隻是擺棋。”
棋盤上是沒有弈完的殘局,黑白兩子的顔色相摻,顯得有些散亂。
穆安羽依許逢黎的指示,拈起旁邊的白色棋子,将它們放到棋盤的相應位置上,到最後一步,手在袖子中輕微蜷縮了一下,才面色自如地按上去。
落指的那一瞬間,棋盤閃爍出一道青色的光焰!
蕭約葉一驚,許逢黎和穆安羽卻隻是安穩地對視,片刻,穆安羽伸出手将棋盤一撥,倒了個邊,呈現在蕭約葉面前的,赫然是一隻展翅而飛的青鳥形象!
許逢黎一笑似諷:“你剛剛還說不認識此物,現在怎麼對它如此熟悉?”
穆安羽垂着眼睫,扇子一樣纖密的睫毛将眼中的情緒包裹得嚴嚴實實,風輕雲淡:“我後來想起來了,不行麼?”
她那模樣拽得二五八萬,再加上音色質感冷,像純找茬的,然而許逢黎竟沒有生氣:“既然想起來了,為什麼還願意幫我擺完這幅青鳥圖?”
穆安羽凝視着面前這隻振翅欲飛的青鳥良久,最後歎息了一聲:“許姑娘,有些時候我想不透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她伸手,取下剛剛擺上去的青鳥左翼最後一枚棋子,雖然隻是一顆,可缺失了這一角的青鳥顯得殘缺不全難上青天。
穆安羽将它彈到案邊,蕭約葉發現,這枚棋子和其他并不一樣。
剩餘的棋子此刻都正幽幽閃爍着青色光焰,棋盤上的青鳥隻差一角就能栩态飛起,可這枚棋子上覆蓋着一層不顯眼的咒印,恰到好處地壓制了它的“複活”。
顯然是穆安羽方才有意下的咒印。
蕭約葉難得地一直沒進入狀态,她不知這神神戳戳的珠子到底是幹嘛的。可旁邊,許逢黎和穆安羽早就開始了隐形的談判,争得還挺激烈,咄咄逼人着聽不懂的天書。
許逢黎道:“你不願擺完這盤棋,歸根結底,還是害怕,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論是在覓崖還是在露林都如此,命運待我如此不公,你我同為水神一族的人,就不願意幫襯我一分半點?”
穆安羽輕聲說:“可當年,是我娘當年親手推翻了墟澤的青印聖女制度。”
許逢黎嗤笑出聲,猝然站起,眼中竟然有淚光一爍,壓抑着說:“我就是不喜你和秦徽媞這樣的人,出身高貴,自以為悲憫衆生,卻處于高位太久,終究看不清人間疾難……你娘是說過不讓聖女去墟澤為質,可我等了那麼久,那麼久……”
“可你們除了嘴上說說,還做過其他的什麼嗎?我去墟澤,在裡面煎熬了那麼多年,我一直盼望這個硬扣在我身上的身份能真正消失……可是,沒有!所以我娘才偷來隕風琉璃送給我,直到我們離開覓崖,你娘才将那個什麼破聖女取消!可是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我以為我能在露林活得很好,但是為什麼我又是那個什麼花戎公主!你們都有負于我,因為你們都要我付出,而我卻不欠你們!我不欠!”
她越說越激動,到最後終于克制不住,塌下肩膀,哇的哭了出來,蕭約葉目瞪口呆,穆安羽卻沒有動,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隻能看見她黑發覆落、挺得很直的腰背,看不清面上表情。
最後,許逢黎收拾好了情緒,用力地擦了下眼睛,說:“如果你覺得命運對我不公,如果你對我有那麼一點點的愧疚,哪怕一點點——三日後的酉時,去覓崖等我。”
說完她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身影消失在濃黑的夜色中,隻留下一室能漫過人身心的沉寂。
還有一個仿佛入定的穆安羽,她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任憑燭火搖曳着面容,良久,慢慢托腮趴到桌子上,歎息。
直到她突然想起什麼,回頭——
蕭約葉對着她黑如曜石的瞳仁:?
大約她迷茫的模樣實在好笑,穆安羽一時沒繃住:“抱歉,少有人到我的住處來,我忘記你還在這了。”
“……”
……更疑惑了。
“我不知怎麼同你說,”穆安羽藏了笑,大約是想起墨霖閣前跟她的談話,猶豫了一下,“是我的錯,我沒有告訴你,我和許逢黎……其實,小時候見過。”
此番沖擊太多,大概就算穆安羽說出“其實許逢黎和露林的糾紛有我其中一份”,蕭約葉也不會驚訝了,她剝出一絲神智,通過穆安羽和許逢黎剛才的談話開始抽絲剝繭。
“你是當年在覓崖見的她嗎?花戎公主是露林秦家才知道的一個特殊之人,那麼,她口中的青印聖女,是不是也是如此?墟澤就是覓崖的‘珍草園’,許逢黎不巧,在覓崖被選為了青印聖女,在露林被選為了花戎公主?”
穆安羽默默注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