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羽确實有一段孤身在羽淵的時光,但是由于時間相隔太久,許多記憶都漫渙不清,連當年和爹相熟的那個照看她的友人爺爺的模樣也盡數忘了,現在要她回憶個是非曲直出來,難度不啻上青天。
她隻能先安慰洛千遠:“我爹是羽淵中人,自然有相識的朋友,偶然見過你我也是尋常,不用多慮。”
可洛千遠想起趙蘭塵那日哈哈大笑的“天命”二字,總感覺不對勁,她嘗試着又在空中畫了段那段訣法,好巧不巧,把剛進門的澄将明吓到了,跳過來咆哮道:“師姐,不能啊!你再讨厭穆師姐也不能對她下符訣啊!”
洛千遠:……
她被這大傻丫頭纏得實在沒辦法,澄将明看似勤奮好學,實則勤奮好學,修為是高超,在面對人事時卻缺根腦筋,和她講不了道理。
何況洛千遠自己就不是個能言善辯的,隻能闆着臉安慰她:“不是那回事,你從哪兒來?”
其實也沒從哪兒來,自從那天澄将明将趙蘭塵跟丢,讓洛千遠一個人面對之後,内心感到很愧疚,于是這幾天在翎陽上下到處跑,瞅瞅自己能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不過她掐的點确實是好,精準地躲過了方才徐許秦蘇的“四家争鳴”,懵懵懂懂地将洛千遠拖開了:“師姐我跟你說,我今日又去了一趟暗市……”
蕭約葉當啞巴一直到現在,總算有了開口的機會,然而嘴巴還沒張,穆安羽突然道:“别過來。”
“?”
穆安羽也不知道怎麼說,甚至自己把自己說愣了一下。
其實剛才她本不應該出現在對峙的秦徽媞和許逢黎之間,畢竟她之前是真的很累,戳地上都能睡着,應激同蕭約葉說完“我自己回去”後差不多快走到房了,奈何秦徽媞到來的動靜硬把她從周公的會面中拉了出來,大腦仍舊混沌,意識卻先拽着身體沖了出去。
可正是方才那一戰,她在暈倒多日後的混沌中猛被洛千遠的符訣刺激,驟然意識到了什麼。
她終于再次想起了今晨所見的景象,蕭約葉在她身邊撐着額角要睡不睡,想起了那日在暗市中,自己受傷竭力後下意識對她的依靠和交付,想起了自己意識不清時,失去控制而對一個人的依賴和癡望。
更遠者,想起郊西的房子中,所見所有的明亮和明媚。
穆安羽怔怔瞅着蕭約葉,緩緩後退了一步。
不能不承認。
——她的心緒開始被感知,她的軌道不受控制地開始偏移,她多年來的清寂開始習慣被打破。
這也說明,她是時候離開她了。
穆安羽向來不慣有人過度貼近自己的内心,因為她陷于世人的非議中實在太久,因為她适應了郁然前行,還因為她多年實在如履薄冰,外界對她的不滿和冷恨太多,以至于她其實并不懂如何接收來自他人其他的情感,在體察到不一樣的情感後,第一反應是逃離。
蕭約葉怎知她内心的風起雲湧,試探地又張了下嘴,穆安羽馬上說:“你别過來。”聲音冷肅,不留情面。
雖然很莫名其妙,但蕭約葉還是依她頓住了,示意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穆安羽低聲說,“……不能有然後了。”
她轉身離開,知道自己說了這句話,蕭約葉必不會跟來,果然,蕭約葉雖然不解,但從不會苛求别人,加上秦徽媞那位馬大爺嗷一嗓子嘶嚎,差點一蹄子和旁邊隔間尥蹶子的小毛驢幹起來了,一個錯神間,穆安羽已經快步走遠了。
次日,徐許秦蘇的“四家争鳴”終于争出了個名堂。
首先是許逢黎的身世問題。
許逢黎有水神一脈的血統不假,但确實隻同母親一起在露林地界中平凡度日,母族盛然時,曾為她定下了和第一商家徐家之子的婚約,生活富奢,無憂無慮。
誰知這一代母族式微,家族傾頹,無力在秦家人手中護住她,隻能眼睜睜看着許逢黎,成為了新一代“至高無上”的花戎公主。
許逢黎、蘇暮曉在還未知自己使命時,被秦家人接到族内好生照護培養,地位尊榮,因年齡相仿,曾和秦徽媞同吃同住,一起長大,也算情意深厚。但是,自上一代花戎公主的靈珠選中許逢黎,三個人的身份就都變了。
許逢黎是必須守護露林的花戎公主,秦徽媞是必須扛起家族大任的唯一繼承人,蘇暮曉作為幸存者也不能幸免于難,按照秦家人的意思,她“受了露林的福澤,今生不必承擔多少責任,但必須和花戎公主共同奮鬥”,所以素日不得不多幫襯秦家,比如,幫他們尋找失蹤的許逢黎。
人世即命途欽定的苦海,偏生還望去都是不知疲倦的跋涉者。
徐雲渺左看秦徽媞不順眼,右看蘇暮曉甚煩心,加上穆安羽關于神鳥墓場的承諾,一天能催三回穆安羽“什麼時候去覓崖”。穆安羽這幾日稍微提了下氣,感知到自己恢複得差不多了,便應諾啟程。
将離開抱桐行那日,天氣陰沉,壓在雲後的細雪折騰了多個來回,終于窸窣落下。
臨行前是夜,蕭約葉踏過抱桐行的回廊,梅苞搖映下,遇到了一個人。
她頓了頓。“阿羽,你尋我有事?”
那日不歡而散,又率先脫逃,穆安羽明白自己的話尚未說清,卻一直在糾結,到将行覓崖的這一晚,終于攢夠了說明白的力氣。
“我是尋你,”她微微擡起頭,月色被蒼實的梅樹篩成細影,她于疏影橫斜中一字一頓道,“明日我将帶徐會長前往覓崖,那裡和你們無關,所以,你和洛千遠澄将明一同離開。”
她能說出這話,蕭約葉實在是一點都不意外,很平靜地聽完了,很平靜地拒絕了:“不。”
穆安羽道:“我并非是在同你商量。”
“我知道,”蕭約葉說,“但就算是命令,我應該也有資格拒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