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忘記曾經那一切,卻都是事出有因。
便如現在,穆安羽想起當年雲宣的過往,有被人刁難的,有被扔石頭砸泥巴的,有被關在門外差點凍死的,還有高熱冒着兜頭潑下的大雨幫買東西的……遇見蕭約葉,在她波瀾壯闊到幾乎早夭的童年裡,是段很小的插曲——興不起大浪。
況且那年,她也沒說自己叫蕭約葉。
她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她叫小曦,暗夜過去就是晨曦的曦。
錦絮樓後院有個地方,叫西曦園。
樓上是衆人歡愉之地,常有客人千裡迢迢過來就為了聽一首曲,也有腰肢柔軟如柳的樂女一舞動京城,平常換下來許多髒污的舞裙或歌服都要在園内進行清洗。
這是項體力活,負責幹這事的人怨聲載道,發現樓内來了個可以随意驅策使喚的小姑娘,自然是忙不疊把任務甩給了她一大半。
常年的饑腸辘辘導緻穆安羽不長體重光長個子,影子纖拔細長,不像她背衣服筐,倒像衣服筐背她,最後她自己都放棄了,選擇抱着一大堆衣服走去西曦園。
衣服袖子在地上拖拖拉拉,時不時還倒黴缺被看不清路的她踩一腳,反正都是她洗,她認了,盲人摸瞎似的走到西曦園。
因為騰不出手來,再因為自小性子堅韌,這麼多刁難她也沒覺傷悲,隻覺得惱火,她幹脆提起一足,将那大門一腳踢開——
她沒想到裡面會有人。
年幼的蕭約葉驚得跳起來,看過來的目光怔怔,穆安羽下巴抵住臂彎裡的衣服,從衣山中露出一對大眼睛,很是茫然地和她對視。
……這初見,實在不唯美也不值得勾勒。
可巧那年的蕭約葉也正經曆着一番擾人的折騰,那時她還在林霏開身邊,在林霏開還沒展露出自己不好惹的鋒芒前,因為母親早亡,父親又裝聾作啞,林霏開也頗有一段時間叫其他幾個兄弟姐妹看輕,常常也尋些事情作踐,比如,将什麼東西刻意丢在外面,再調笑着讓她去找。
不巧最近 ,林霏開感風寒,蕭約葉替她出行,找到了西曦園。
兩個人相觑,彼此都很茫然,最後蕭約葉先從懵懂中掙脫出來,林家長子說這次弄丢的是一隻很重要的福壽镯,她猶豫着先問穆安羽:“你是錦絮樓的人嗎?近來有在這裡看到丢失的手镯嗎?”
穆安羽第一秒就以為她是借口來奪羲元镯的,總有人對她這件來自軒轅海的法器觊觎無休,警惕心高高懸起:“你是誰?”
蕭約葉想說她是林家的人,然而近來林霏開和林家愈發水火不容,錦絮樓内人多混雜,若叫人知道林家有人來過這兒,口舌傳來傳去不知會生出什麼三頭六臂的故事,是以及時刹車,目光瞥到院外“西曦園”三個大字。
“我叫小曦,就是西曦園的曦。”她順口說,“我替我姐姐來尋東西,她在錦絮樓丢了一隻福壽镯,你有在這裡見過嗎?”
不是朝羲元镯來的,穆安羽稍微放下點心,把一堆衣服扔到水池中。
然後她轉過身,沉默地端詳着這個自稱叫小曦的人。
那時是初春,蕭約葉站在西曦園那棵梨樹下,梨花開時是枝上三五,一水的清嫩素柔,漫洋了滿樹的潔白,映襯着園外北山的碧意,樹下女孩模樣驚人,端然間刹那一眼,在春日潋滟的無際晚霞下,恰似雨破而天青,雲散後月來。
或許是這一眼太銘心,也許是對方看上去沒什麼惡意,并且長得極符合她的審美,穆安羽溫和道:“我可以幫你一起找。”
蕭約葉沒想到:“真的?”
“錦絮樓通共有三個後院,西曦園,探秋院,囊螢亭,”穆安羽道,“西曦園和囊螢亭都是隻有我們才去的地方,你姐姐不大可能到那裡,而探秋院常有人去采風踏青,不妨去那裡看看。”
少時的穆安羽,瞧起來依舊拔俗婉然,清逸不染纖塵,就差把“誠實”兩字頂頭上,不像會說謊的人,蕭約葉道:“那便多謝你了。”
穆安羽:“我帶你去,不過得等等。”
說完她從那一堆衣服中扯了幾件,塞進打好的水中,窺了眼天色,迅速拿了個主意後便緩慢搓揉起來,由于她的動作實在過慢,蕭約葉猶豫一下道:“要我幫你嗎?”
“不用。”
穆安羽從小就信奉秉持“不要和陌生人多講話”的原則,說完這一句就再沒了話,蕭約葉隻能胡亂找話題:“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穆安羽手上動作停了下。
有一說一,有一瞬間她是真的有點恍惚,差點忘了自己叫什麼——這兩三年來,錦絮樓多的是叫她“孽妖怪種”的,自爹娘去後,再無人親疼地喚她小名,不知被什麼心理驅使,她低聲道:“我叫阿羽。”
“阿羽?”蕭約葉意外,“是全名?”
“你的小曦也不是全名啊。”穆安羽垂睫專心看衣服。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眼前是水盆,心中卻迅速轉着錦絮樓的地形,将每個拐彎和岔口都過了一遍,最後确定探秋院的确是最适合的地方。暮色籠上樹梢,梨花在夜内漸漸消去,錦絮樓澄黃的燈火從樓上透射過來,隐隐的絲竹聲中,她終于擡起了頭。
“可以了,”她說,“走吧。”
探秋院比西曦園更偏一點,入夜,通往院子的路無一人在,一陣風吹過門口,穆安羽帶蕭約葉來到目的地,停下腳步:“探秋院不大,你可以一層一層往裡搜,先從門邊開始吧,我對内裡更熟悉些,便從裡面往外看。”
蕭約葉刹住腳,注視了眼前人一陣,有點無奈。
“你這是想逃出錦絮樓?”她說,“你幫了我,直接告訴我,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何必非要等到這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冒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