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蚊子般輕聲說,“顔夫人中途沒撐住,已經走了,所以才能…把孩子順利拿出來。”
林汐遙遙望過去,澤王坐在很遠很遠,西邊的那房裡。她看不真切他的表情,隻見他沉默地站起來,從丫鬟手裡接過了襁褓。孩子一脫手,丫鬟立刻重重朝地上叩了三個響頭,求他饒命似的,“恭喜王爺,是個玉雪可愛的小郡主!”
那晚後來的事沒人說得清,隻知失去顔夫人的痛讓整個王府陷入了一個瘋狂的漩渦裡。澤王下令封府,一口咬定有人害了顔氏,王妃自然首當其沖。林汐自覺行得正立得正,澤王要派人搜她屋,她自己一手推開門,自己搶了貼身丫鬟身上的鑰匙,一個個箱籠全開了,推到澤王的人面前讓他們翻。
澤王拖了那吓壞的大夫過來。搜出來的一些觀音像、佛珠、香囊彩結,大夫一一驗過,說裡面存着大量活血化淤、補腎壯陽的藥材香料,甚至有肉松茸和淫羊藿,催情動胎,孕婦大忌。林汐解釋那是娘家給她的東西,她從未轉贈過給顔氏。澤王冷笑一聲,問她林家送這些來給她又是幹什麼用的。林汐嘴一封,不說話了。
打了一屋子的人,最後還是吐出了送子真人的事來。澤王立刻派人連夜去找,發現道觀已經被燒毀了,第二天,在鄰鎮找到了被打殘廢的送子真人,拖回來審了一輪,說是林淵無故傷人,放火燒了道觀。
再隔了一天,澤王親自拖着送子真人到刑部報案,關起門和刑部大人密聊了兩盞茶,要刑部必定給他原原本本地查清楚,林家是不是利用道士害過顔氏,之後再派人殺道士滅口。
這案子一頭連着澤王爺,另一頭連着太尉府,刑部大人哪裡敢拖,立刻叫上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一起進了宮找皇帝面禀。皇帝聽完三司彙報的大概,腦袋一陣疼,他一直龍體微恙,已經好一陣子沒處理這些立即要做決定的急事了。平常都是澤王想好決策,向他彙報,但這事澤王身涉其中,很明顯不能插手幹擾,隻能皇帝親自來。
幸而那日正巧北月使臣到,聽完案子,午時将至,皇帝留了三司在側殿用膳,他自己先脫身去欲雪閣招待使臣,午後回來再行定奪。
這頭皇帝剛出發往欲雪閣去,那頭四皇子進得宮來,被等在一旁的玉和公主的宮女扯到一邊,細細跟他說了公主教的這般那般的脫罪方法,幫他在席上少受責罰。四皇子一沉思,玉和所說的林淵對予熹好,不過是表示大盛人對北月人不差,可跟他四皇子一點關系都沒有啊,如何逃罰?
不過這倒是個很好的提醒,他既知道父皇準備重罰自己一頓,又知道是為了他虧待北月女的原因,那麼如果這時再出來一個對北月人更差的大盛人,父皇的龍威不就有人接手,落不到他身上了嗎?
那日的欲雪閣宮宴,如玉和公主所說,确是一場鴻門宴。不過不是針對四皇子的。
四皇子受了皇帝一番責罵,期期艾艾地向北月使臣道了歉,在皇帝一拍食案,準備處罰之前,自己咚一聲跪到地上,慚愧自首說自己一直知道一件更對不起北月的事,可為着大盛國威,為着北月女子清譽,為着他府上皇子妃的家族面子,四皇子一直不敢對外說。今日被父皇罵得醍醐灌頂,頓時悟了,決定就算有損顔面,可是為了天地良心,他四皇子實在不能再緘口不言,包庇罪犯……
未初一刻,宮宴剛散,皇帝從欲雪閣出來,直接回了寝宮,對着三司幾位大人當場留口谕:
懷疑林太尉府長女林淵,涉嫌謀害澤王府皇嗣,事後毀壞寺廟,企圖殺人滅口,并軟禁北月宗室女予熹近四年。多案并查,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會審,錦衣衛即刻逮捕林淵歸案,投入刑部大牢嚴加看管,不可保釋。
林太尉縱女跋扈無道,暫令停職禁足,不得出門幹預三司審理,其職務由都尉暫時接管。
***
玉和坐在庭中,身旁一片茂密深綠的矮樹叢,無數粉色小花點綴其中,十一月了,這花倒開得好。她剛聽完侍女的長串彙報,手上的《孫子兵法》又翻了一頁,閑閑問道,“那個北月的予熹小姐呢?”
侍女說,“即刻從緣系院被救了出來,已經接進宮裡了,由皇後娘娘親自保護安撫。”
“‘救’出來?”
侍女無奈一笑,“他們這麼說,奴婢也隻能這樣說了。”
玉和擡起頭來,一張稚嫩的小臉,面上不施粉黛,也沒什麼表情。
予熹小姐去了皇後那啊……也是,皇後的澤王調轉槍頭來将了皇後那邊的林家一軍,搞得皇帝在鄰國使臣面前大丢臉,皇後還不得獻點殷勤、表個态度?看來皇後有得忙了,那敢情好。
“予熹小姐被接進宮來,沒說什麼?”玉和問。
侍女大歎一口氣,“怎麼沒說?一路哭着喊着冤被拖進來的,說她和林大小姐是好朋友,林大小姐對她很好。到了宮裡聲音都哭啞了,聽說一身衣服蹭得都破了,不知怎樣掙紮着進來的。哎,她倒才像是被捕進了大牢的那個。”
“她替林大小姐喊冤,父皇那邊怎麼說?”
“陛下沒發話,皇後娘娘怕是吓住了,半天沒表态,後來請了個太醫進去看,出來說是予熹小姐被關得搞不清事實了,還幫犯人說話。”
玉和皺眉,“就說她失心瘋了?”
“倒是沒直接說是失心瘋。”
玉和沉着臉,皇後可真夠狠的,她還以為皇後怎麼都得為林大小姐争取一下呢。可皇後以為自己釜底抽薪,舍了林大小姐便一幹二淨了,卻不知道林大小姐根本不是此事的關鍵。關鍵是,父皇到底是想她有罪,還是無罪。不!這還不是關鍵,真正的關鍵是,父皇沒聽予熹小姐的喊冤——他是不介意推動這件事的。那麼他是想借着這件事,得到什麼結果呢。
要是不小心逆了父皇的思路,無論謀劃什麼,都絕對要被打回原形;但如果能順着父皇想要的方向去,無論謀劃什麼,父皇一定會順水推舟的。
玉和蓋上書,“你拿腰牌出宮,去何府。你親自去。告訴小何先生,四哥在北月使臣面前陷害林大小姐的那些話,都是我告訴他的。我害了他的未婚妻一家,我很抱歉,問小何先生我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侍女大大喊冤,“公主這是什麼話!公主告訴四皇子那些話,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公主本是好意提醒一句,誰知道他轉頭把人家的熱情好客說成是軟禁呢?誰知道他會把我們六王爺送酒給朋友說成是林大小姐搶在陛下前頭消受了皇子孝敬陛下的酒呢!這也能怪在公主身上?”
其實這事要說玉和冤枉,她也覺得自己真挺冤枉。她是想到四皇兄會亂說的,但也以為他隻是要添油加醋去告狀林大小姐勾引北月宗室女,順道說出搶酒的事,幫林大小姐得罪一下父皇。林大小姐得了這樣的名聲,和丞相府的婚事不吹也得延後了,她就有時間再做籌謀。誰知四皇兄竟就敢直接說成是“軟禁”!真不知是太勇了,還是太蠢了。
玉和垂下眼睛,模樣兒禁不住的委屈,口裡卻道,“他是我四哥,我早知他為人的,怎麼不是我的錯?你告訴小何先生,現在接待北月使團的事準備交由四哥負責了,我怕他得意起來更要亂說話,對林大小姐更不利,問小何先生怎麼辦?還有,現在林府的職權全部落到了旁人手上,以後就算事情解決了,人家也不會那麼簡單把權還回去的,問他我能做什麼補救。”
侍女歎息道,“我勸公主省省心,公主一介女流,養在深宮,這些事你能幫上什麼?難道何公子真會叫你幫忙劫獄、幫忙争權,還是什麼的?”
玉和反手推她,“就有你這麼多話,快去吧。說得有誠意些,别幫我辯白,确實是我的錯。”
她越是這麼說,侍女面上越是忿忿的,行了個随随便便的禮,氣呼呼地一轉身,出去拿腰牌去了。
玉和沒好氣地笑了笑,忽然記起現在自己還在愧疚着,立刻收斂起臉上的表情。
她身邊空無一人,零星幾個小宮女在遠處各自做着各自的事。玉和餘光撇了眼身邊的一牆粉色小花,像朵朵純潔的小小百合,是宮裡難得一見的六月雪——人們嫌它名字不好,不知怎麼卻種在了公主的院子裡。
“謝謝你在冬日裡臨霜為我開。”玉和伸手輕輕碰了碰小花,花兒怯怯顫了顫。玉和溫柔道,“我知道你是六月雪,别怕。”
輕輕的微風拂過,公主膝上的孫子兵法刷刷翻着,一頁趕着一頁,一計推倒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