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車子在路邊停下。
這裡是遠郊,公路兩邊是一片荒地,長滿了綠森森的雜草。車子遠光燈直直地打出去,像是堅硬的柱子,破開濃稠的漆黑的夜色。
黎自初點着一根煙,青灰色的煙氣緩緩散開,亂成一團,然後被混沌着被吸進肺裡。
楊肇自己是不抽煙的,所以他隻是斜斜地倚靠在車身上,對黎自初說:“我覺得楚越不像那樣的人。”
黎自初“嗯”了一聲。
“他一直是我帶的,他什麼脾氣性格我最了解,這事肯定有隐情。我覺得八成是秦序脅迫他來着,畢竟那個瘋子什麼幹不出來.....”
“或許跟秦序沒多大關系。”黎自初說。
“你什麼意思?你是說他自願幫秦序阻攔驗收?”
“嗯。”
“可他為什麼這麼做?”阻攔驗收,就相當于背叛他們。可楚越最初面試的時候,不是說過他喜歡黎氏集團的嗎?
“攔下驗收,得好處的不止有秦序。”黎自初重重地吸了一口煙,吐出煙霧,“還有我。”
楊肇“啧”了一聲,“那按你說的話,楚越自導自演這一出,是為了幫你?”
“我認為是。”
“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信他。”黎自初語氣笃定,“他不會做對黎氏不利的事。”
煙灰很長了,黎自初垂眸看着,猩紅的火光隐藏在灰燼裡,雖然小,可是輕輕一吹,在夜色裡又亮得吓人。
“我最近遇到點事。”黎自初換了話題。
他彈了彈指尖的煙,煙灰無聲落下,有些沾在了他的鞋尖上,灰白色,像是污漬。
“嗯?”
楊肇沒反應過來,黎自初很少說這種類似示弱的話。不對,是從來沒說過,所以一時間他竟不知道怎麼開口接下去。
好在黎自初似乎也沒打算等他接話,自顧道:“不算壞事,隻是有些麻煩。”
“多大的麻煩?黎氏要倒了?”能被黎自初稱得上麻煩的,至少得是這個級别,楊肇認為。
“不大,”黎自初說,“就是我最近有些過分在意一個人,一個男人。我有點困擾,那是我不了解的領域。”
楊肇:“!!!!!!!”
楊肇懷疑黎自初剛才說的是外語,他怎麼一個字也沒聽懂。
“或許我理解錯了,我聽見你說你可能,喜歡,一個男人?”他試探道。
“還說不上喜歡,隻是有些在意。”
楊肇使勁搓了搓臉,咬牙道:“不管喜歡還是在意,我就問你,你是認真的嗎?”
他記得以前黎自初接觸的意向對象都是女的,從沒見他有同性戀傾向。
“我很認真,”黎自初說,“楊肇,我今年三十四歲了,我從六歲起就知道自己要什麼。”
楊肇恨不能揪着自己的頭發原地轉幾圈,消化了黎自初的話後,他語氣嚴肅地說:“黎氏集團和黎氏總裁是個什麼分量,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一旦被爆出同性醜聞,股價怕是得跳崖。”
“況且京城黎家那邊這兩年不是有意讓你上去,接手掌管本家的産業,那又是什麼分量!京城黎家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巴不得你出錯,好把你狠狠拽下來。”
黎家算得上是底子深厚的大家族,本家在京市,從政從醫搞藝術的偏多,願意從商的不多,僅有的那一兩個本事還一般。
眼看着家族企業要倒,這才盯上聲名在外的黎自初。但那些已經掌權了的,誰又甘心把公司拱手讓人,所以多的是盯着黎自初的人。
黎自初的煙吸完了,他垂眸看了一眼,用食指和拇指緩緩撚滅猩紅的煙頭,“他們沒這個本事。”
楊肇:“......”
楊肇頭疼,他覺得黎自初的叛逆期來得毫無道理,“那個男人呢?”他咬着牙問,“什麼樣?有多優秀?”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多出色的男人,能把黎自初迷了去。
“優秀麼?”黎自初又點了一根煙,嫌煙頭燃得不夠旺,他擡起來吹了吹,火星四濺,“是很優秀。”
如果連黎自初都承認優秀了,那應該确實不錯吧,“他也喜歡男人?”
“不反感。”
“那他喜歡你嗎?”
“他當然喜歡我。”黎自初笃定地說。
“他跟你表白了?”
黎自初仰頭看向晦暗不明的天空,又輕又緩地說,“還沒有,但他的眼睛告訴我了。”
在小院與楚越對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
他覺得楚越身體裡有一團滾燙的岩漿,他使勁摁着,不給它們噴薄而出的機會。唯獨在看見他的時候,那些洶湧的愛意會從眼睛裡不可阻擋地迸發出來,赤忱熱烈又直白。
他想沒有哪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會看不懂那樣的眼神。
後來每一次對視,他都會被楚越眼裡的愛意吓到。他時常在想,他究竟有多愛自己。
今晚有答案了,他愛到會傷害自己的身體來維護他不值一提的利益。
楊肇有些生氣,“因為一個男人喜歡你,你就要掰彎自己去接受他?你不覺得這樣太草率了嗎?”
怪不得前陣子他一直在看那方面的書,問他又不講,合着早就在折騰了。
“也不算掰彎吧,我還在……思考,”黎自初說,“或許我可以跟男人在一起,或許最後我發現自己還是接受不了,現在我還不确定。”
楊肇的心跳咯噔一下,這不是他認識的黎自初,他認識的黎自初永遠自信笃定,絕不會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
所以這代表着,他真的上心了。
“啧,别讓我知道那小子是誰,知道了打斷他的腿……”
“我認為這與他無關,”黎自初溫和地說,“我隻是在完善主我世界的構建,不該把責任推給他。”
“你對他還真是上心。”楊肇酸酸地說。
黎自初沉默許久,“我很珍惜這份感情,你知道的,我不太有這樣的機會。”
楊肇愣住。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好像有些理解了。
黎自初打小被養在知春巷,而不是黎家。
這不算什麼秘密。
當年,黎老爺子不同意黎自初父母的婚事,原因是黎安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安家隻是普通的讀書人家,跟黎家根本沒得比。
但黎父不肯放棄,甯願被趕出黎家都要結婚。婚後兩人一個教書,一個進了研究所,過着再普通不過的日子。
但黎自初不一樣,他一出生,不管黎家還是安家,都格外重視。黎家黎老爺子想把他當繼承人培養,黎父則把他當做替代自己彌補黎家的工具。
所以,黎父打小就對黎自初要求嚴苛,還站不穩就得先會背書,吃穿住用行,一點差錯也不能有。
到他十二歲,黎老爺子松口把他一個人接回黎家,按規矩接受正統繼承人教育。再之後,他見黎父黎母的機會也僅限于每年一次的春節,連過生日都見不到他們,最多隻能打個電話。
說句實話,黎家人感情都挺淡的。
甚至楊肇覺得黎自初始終沒法走進一段穩定的關系裡,多少都跟黎家上一輩有關。
如今,難得他對一個人上心,是男是女好像确實不重要了。
楊肇使勁閉了閉眼睛,“反正你慢一些,不要太心急,好嗎?”他隻能這樣說。
黎自初點頭。
回去的路上,留在醫院的保镖打來電話。
黎自初接通聽了兩句後挂斷,“開快點,秦序跑醫院去了。”
“啧。”楊肇重重踩了一腳油門,“秦序這個瘋子,把我乖乖的小楚越給帶歪了。”
黎自初不置可否,隻說:“不用告訴他我知道碧雲華栖的事。”
“誰?”
“楚越。”
“為什麼?”
“我仍然堅持程序正義,但如果這是他想要,就随他吧。”
楊肇猛地扭頭看他,别人或許不清楚這句話的分量,但他很清楚。這就相當于讓黎自初放棄自己的原則,他可從來沒為任何人開過這個先例。
大概因為過于震驚,以緻于楊肇忘記問,那個男人是誰了。
車子在城郊公路上疾馳,到了病房外,天色已經大亮。
楚越還在睡,但病床上不止他一個,還有秦序。
黎自初沒有立馬推門進去,而是隔着門上的玻璃細細看裡頭的人。
病床上,楚越窩成一小團,被子蒙住頭頂,整個人隻露出一小撮金粉色的頭發來。
黎自初瞧着那小撮頭發,無意識地彎了彎嘴角,覺得很可愛。
“要進去把秦序弄出來嗎?”楊肇問。
“不了,會把他吵醒,讓他睡吧。”
“也好。”
“那現在送你回家還是去公司?”
“回家。”
現在去公司上班還早,回家可以洗個澡。
大概八點多的時候,黎自初從家裡帶着阿姨熬的粥,趁着上班之前又來了一趟。
這次楚越醒了,正跟秦序兩人湊在桌前吃早飯。
黎自初敲門。
“進來。”楚越擡頭,見來人是黎自初,且他手裡拎着飯盒,緩緩張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