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娘是愛你的……終不忍将你獨個兒抛撇在這世上……

那把聲又在極近處響起，如泣如訴。

“你不是我娘。我娘生落我便死了。若她在生，是絕不會拉我一同赴死的……你不是我娘！”

他一槍紮出去，這回紮中了。

那把聲陡然拔高：你這孽障！若不是因為你，我怎會早逝！

他心頭猛地一縮，萬萬料不到這幻化出來的東西竟能勘破他心中最深一層的自厭。

當年懷上你後，我幾次三番要将你打落，你爹偏偏攔着！到了今日，諸親凋零，你為何還要苟活于世？！

那雙溫軟的手忽然變得既冷且硬，死死卡住三變頸項，要将他置于死地！

三變用盡全力将陷在兇屍身上的滾雲拔出來，再用盡全力朝那把聲紮去—— 一聲慘嚎在四面炸開：你、你竟敢弑親？！

“你不是我娘。我娘早就化成灰了。”

那把聲也變了，變得粗嘎：橫豎你是走不脫了，我就說些實話叫你知道！你能想到這處堤壩，霍格也能想到，他料定你要來，便在你身上下了一半的毒，另一半，端看你來是不來，你不來時還好，若來吸入鬼眼金蓮的幻霧，這毒可就大成了！嘿嘿，這毒刁鑽得很，它專門揀你最怕、最厭、最不想的那類事去逼你，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時節三變不曾想到，自家最怕、最厭、最不想的事，居然與風月相關，他當時窮極想象，也就隻能想見這毒大約是能讓他反複體會“得到”與“失去”，上一刻還一家團圓其樂融融，下一刻說不定就像現在這樣支離破碎，甚至連他的出生都是罪過。這才能傷他最深。眼下，他被傷得幾乎聚不起脫困的力氣，居然被那鬼眼金蓮的根莖拖入河中，待要将他活活淹死！

這水生邪物在水中力大無匹，一時間竟将三變纏得脫不了身，他幾乎脫力，再料不到自己居然是這樣死法——被一顆水生的藤拖入水中生生憋死！這如何能成？！他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浮上來，又被那東西拖下去之後，便漸漸沉入河底。河底有微光，那微光的盡頭有兩人攜手而立，他們朝他笑，那笑容好暖，讓他頭一次覺得，活在世間是種苟且，不如歸去……

身上暖洋洋的，再也覺不出暗河那刺骨的涼，三變在水中呆了不過數十息的長短，這一世的種種卻像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在他感覺自己就要變回嬰孩回歸母腹的時候，一股巨力将他拽出水面，驟然出水，就好比沉入夢底的人忽然被扯回現世，于茫然中摻雜着一絲慌亂，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來人提着一盞馬燈，那燈光刺入三變的眼，紮得他直蹙眉，還沒來得及掀開眼簾，又聽見有人壓低了嗓門呼天搶地。

“頭兒！頭兒！你不會就這麼歇菜了吧？！”

然後又是一人，手搭上他腕脈号了一會兒脈象，“唔”了一聲，壓低了嗓門對另一人說道，“無妨，好在他吃了我給的丸藥，藥效還在，水下那堆毛絨絨的活物還沒機會下嘴！”

他聽出來了，一個是“鬼見愁”林征，另一個是牛馬大夫翟世用，那第三個人又是誰？怎的一直不出聲呢？

這寡言的人将他打橫抱起，像是要把他帶出暗河。他掙動了一下，那人開言了，“别動，你身上中了兩種毒，都棘手得很，要帶你去解毒！”

好了，他知道這人是誰了。能把慶朝話說得這樣颠三倒四還不影響意思的，還能是誰。

大約是覺出了他的不甘心或是不放心，來人又多說了幾句，“放心吧，對岸的人我們都了結了。”

“頭兒，你就别操心了啊，一會兒我們立馬放火燒了這片鬼眼金蓮，沒了這東西，那毛絨絨的活物也就嗝屁了！官寨那頭地面上都料理幹淨了，就差個地道了，不過地道裡頭四通八達，又多了不少岔道，看得出這三年間他們沒少費心思！還有啊，官寨裡邊幾千号人都歸降了，就差霍格……”，林征自覺說漏了嘴，又閉嘴不說了。

正在尴尬時，林征忽然看見三變目邊兩道水痕，也沒過腦子，就這麼咋呼了出來，“呀！頭兒你哭啦？！”

“……”若不是脫力，三變立時就要蹦起來賞他幾個“爆栗”吃！

“頭兒，你在幻象當中看見啥了？怎的還掉金豆子了？”

去你個舅子的掉金豆子！老子沒哭！純是叫那暗河水熏的！

林征這麼一咋呼，另倆人忍不住要細看一眼，這一眼看過去，仨人都覺得三變這會兒就像是虎變了貓，很有幾分可憐勁兒，讓人不知該說啥好，于是一齊閉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