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地下暗河不止一個入口，出口卻隻有一個，三變悄沒聲息地放倒了堤壩左側的幾個人，略一躊躇，還是朝着對岸去了，按照之前探知的情況，對岸還有藏有數人，若不一同了結，勢必會影響整個戰局。

雖是天将明時，暗河所在的溶洞還是一片墨黑，三變看着面前這片黑沉沉的暗河水，還有水面上的點點熒光，咬緊了牙關。水下是層層疊疊的浮屍，水面是開得正好的鬼眼金蓮，他得從這些東西上頭蹚過去。心中的恐懼是無從對人言說的——他怕的不是那層層疊疊的浮屍，而是這一片異常妖娆的鬼眼金蓮。他怕蹚過去後看到他心中的可望不可即的欲念，怕鬼眼金蓮在時空的盡頭給他捏造出一個父母雙全、家人圍坐的小團圓。那樣，他便再也渡不到彼岸，這趟兇險無比的差使也完不成了。其實萬全之策不是沒有，點起一把火，燒了這片兇屍，連帶着燒了寄生在上頭的鬼眼金蓮，那便無有幻境，亦不生魔障了。但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時機了，地面上的狀況瞬息萬變，對岸的人一旦看到暗河起火，必定要提前動手，炸掉堤壩，水淹官寨……

三變深吸一口氣，掀開“滾雲”機括，一槍紮入暗河中心，飛身盤上，借力朝對岸一躍而去，正在此時，對岸忽然起了一層濃霧，他暗道一聲“不好”，想要收勢卻是收不住了，一下直墜霧中。他知道這霧是鬼眼金蓮的防護，也知道霧中必定有“家人”等着他，他是又怕又盼。

我兒。

一片迷蒙中有人喚他，他不敢睜眼。

我兒都這般大了。

是一把柔柔的女聲。

這鬼眼金蓮要扮作誰來詐他？伊布爾罕嗎？

我兒自生落世上便不曾得娘親照拂……

那把聲過來了，來到極近處。

三變将眼蒙上，單是合眼還不行，他怕自己心中的渴念破閘而出，四處肆虐，無可收拾，怕自己會忍不住開眼看那把聲的主人，看那未曾謀面的人，仔仔細細看過，看是否真如陸北霆所言，自己像她多些……

娘于心有愧，這麼些年不曾喂過我兒一餐飯，不曾為我兒添過一身衣……都是為娘的不是……

一隻手搭上了三變的肩膊，那手溫軟，與他幼時日思夜想的那雙手重合到一處，一下下撫着他。

不覺淚已潸然。

我兒随了娘去吧，你爹在那處等着我們團圓。

那隻手牽起他，把他帶往水中……

他緊緊攥住滾雲機括，再等等吧，讓她再多留一會兒——他下不去手，明知道這是鬼眼金蓮造出來的一場幻夢，他還是貪戀他從不曾得到過的東西，貪念一起，鬼眼金蓮随心念而變，變得越發真了。

直到被那隻手牽入河中，叫那冰涼的河水一激，三變才猛然醒轉，舉目四望，點點熒光之下，那兇屍如同活的一般把他團團圍住，卻又不敢貼上他把他做宿主。

走這一遭極其兇險，牛馬大夫翟世用怕是看破不說破，昨兒夜裡就塞了一小瓶氣味難聞的丸藥給他，說是專門克制兇屍的，預備着應個急，用不上最好。他入暗河之前便已服下，藥效僅有一個時辰，若是不出意外，應當夠用了。官寨那頭不消半個時辰必定能有結果，霍格派來炸堤壩的人該是早就安排在這兒等消息的，他得搶在這些人得信之前把他們解決了。

可在此之前，他得先祛除自身心魔。

閉上眼，一槍紮過去，就像紮那野和尚一樣。他對自個兒說。紮啊。紮下去。隻要紮下去，你的心魔從此煙消雲散，不複再有。紮吧，紮了就能解脫了。

滾雲的槍身“嗡嗡”作響，他腦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紮出了一槍，所有的觀感都集中在那隻溫軟的手上了。它輕輕摁住槍身，然後附耳對他說，“我兒心中有恨，娘知道，若這一槍紮過來，能消解你心頭恨，為娘情願受着。”

他感到那隻手遞過來一把刀，拉着他的手往什麼地方紮，他憑本能速速縮了回去。

兒啊，娘就知道你舍不得。走，娘帶你去找你爹團圓。

那隻手再度牽着他往前走，越走越遠，水越來越深，漸漸沒過了他的頸項。

不能再等了。他咬牙送出一槍，這一槍紮空了。又是一槍，依舊是紮空了。

兇屍在此時已将他退路截斷，待他藥效耗盡便一擁而上把他吃淨。

周圍靜下來了，再不聞人聲，三變心中一片蒼茫，似渾不知來往何處，又将去向何方。越是到了關緊處越要收攝心神，不可旁骛，道理他明白，可真到了這時候，又有幾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