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變在佛寺裡賴着小半月,除了幹親們的信外,正經收到的也就兩封,一封韓瑭來的,一封剛從幹兒子手上接過來——是那老得快要活不動的老和尚的親筆,寫的是他送燕然歸返西域之後的情狀。瘋是必然要瘋的,瘋過之後既然死不去,那就還得朝前活啊。信上寫得明白,燕然已依着陸北霆遺願,将他與伊布爾罕合葬。前塵了卻,燕然随宗喀巴大師歸隐,再不問世事。
信不長,當中并無對細節的刻寫,幹巴巴的,如何能描摹出當時的孤凄與慘淡?真正鮮活的,隻能是親曆者的耳聞目睹罷了。
從金川歸返西域的路上,老活物親眼目睹那異族如何漸漸瘦成一把枯骨,目睹他如何心有不甘,在狂亂中掙紮,數次将自己割傷,數次動念要把陸北霆燒剩下的這點飛灰留下來,再耗費數十年做成另一具兇屍。心魔出沒,慘毒如此。末後,他到底還是把伊布爾罕的兇屍化了,将兩人骨殖葬在一處。
下葬那日,大漠黃沙莽莽,朝日初升,别有蒼涼。因陸北霆生性不喜奢華,燕然并未按漢地風土營造墓室,隻依異族習俗在流沙之上挖出一個深坑,骨殖散下,流沙覆上,萬馬踏過之後再無痕迹。這場身後事就算辦完了。那異族坐在黃沙之上執壺狂飲,并不肯走。老活物過來,打算把他勸走,他說:我與故人今日一别,此生再見無期,留我坐會兒罷。老活物無奈,隻得由他去。轉身正要先行離去的當口,他見那異族懷中微鼓,心内一動,問他,“那骨殖你并未全部散下去?”。那異族不應,算是默認了。老活物良久無言,大約是不知從何勸起吧。
這一世的夙業牽纏還要遷延到下一世麼?都痛成這副模樣了,還要纏下去,何苦?
他勸道: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随身。放下吧。
一句話之後,又是寂靜,他們兩人像是留了一刻,又像是留了千萬年。
這時天上傳來一陣蒼鷹的唳鳴,兩人仰頭望天,見碧空白日,萬裡黃沙,蒼茫天地間隻有渺渺兩道身影,老活物一身灰布舊僧袍,那異族則是一身辦喪事的寡白,一灰一白,點綴在無盡的黃中間,像是再多留一刻,就要讓朔風吹化了。
久久。那異族凄然一笑,答他:放不下。如之奈何?
說完,那異族将懷中飛灰小心傾入酒壺中,晃了數晃,仰頭一飲而盡。
老活物毛骨盡悚——冤孽呀!
“你……”老活物已然說不出話來。
那異族不留了,要走。走前說了一番話,“我已捐資請人在西河谷開窟,造一座彌勒佛像虔心供養。既然今生之緣皆是業力,那便洗掉重來,結來世緣。”
他這不問世事是真不問世事麼?不過是心已半死,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來生罷了。
老活物心知這樣的人,他是度化不了的——執念過深,業力過重,再不肯回頭。因此他在信中平鋪直叙,隻說結果,生怕說得多了,吓着讀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