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三變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副“魂歸天外”的模樣,讓他吃東西,他默默接過,心不在焉地劃拉進肚皮了,完後碗筷一放,接着發呆。跟他說話,他也應答,隻不過驢唇不對馬嘴。路上住店時,那店東與他是舊識,見他來了,滿臉熱笑迎上去,遞給他一封信,說是讓他看看能否幫忙送往帝京,捎給家裡婆娘,他臉上帶笑,嘴裡應聲,結果兩邊說了沒一會兒,三變居然當着人家面把那信給撕了……
有時候龍湛擰一條熱巾子讓他擦臉,他接過去,握在手裡半晌不動,轉過來再看,那巾子已經落在了地上……
他這症候,若是有個把歹人想要行些歹事,得手了他都未必“知道”。這麼好的時機,龍湛卻一直對他秋毫無犯——蠻子想得挺明白,這時候占人便宜,是“趁人之危”,那日後可是要吃大虧的,況且這類便宜他也不屑占,七八年過去,他自家也有些“本錢”了,犯不着弄這些“下三濫”的手段。隻是見他這副模樣,又是心疼他又是可憐他,一顆心忙忙叨叨的,人也忙忙叨叨的,一路上“老媽子”似的圍着他打轉,像是要把他喜怒哀樂疼癢一切知覺都接過來,一點點把他暖回來,拉回這大染缸似的熱鬧人間。
如此過了兩日,不見收效,龍湛心裡發沉,但手上動作一絲不亂,把三變服侍妥帖,放他到床上睡之後,他開始細琢磨起法子來。他想的是“解鈴還須系鈴人”,陸北霆在陸弘景心上打的那個結,隻能由陸北霆來解。于是他把關于多年前那場邊疆大戰的種種消息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複又聯想到大小金川内外的一些傳聞,蛛絲馬迹,亂哄哄地想了一夜,将要天亮時,他靈光一閃,想到了老和尚交給他的那封信上,當即把信從貼身處掏出來,細細尋摸一陣,沒甚稀奇處——也是,人生到了最後關頭,便是字短情長的時候了,哪會在一封信的封表上做什麼記号?
說到底,這個關口還是得三變自己邁過去,過得去就過,過不去了,就這麼馬虎地活下去,他也願意寶貝蛋兒似的孵着他,為他遮風擋雨、披荊斬棘。
但陸弘景終歸是陸北霆的種,那份悍橫隐于血脈,當年野和尚的生死大事,他都能亂了幾天後終于把關口邁過去,這回也一樣,隻要人沒事,他始終都會想明白的。
轉天早晨,龍湛下樓給三變安排早飯,也是不要旁的人經手,他自己又是烙餅又是熬粥的忙了半個時辰,把熱粥熱餅端上樓去,一推門,正看見三變在那兒捯饬自個兒。見他進來,這貨便強自扮出一種誇張的自如來,“喲,弄早飯去啦?”
“……”龍湛不知該不該應他,昨兒夜裡還是那副走神走到了十萬八千裡之外的架勢,僅隻隔了一夜,三魂七魄就全歸位了?
他“唔”了一聲,先把手上的熱飯食安置好,期間默默等他下文,前幾日麼,他也偶有回神的時候,長不過幾句話的工夫,常常是上一句還挺好挺像他說的,下一句便毫無轉折地撇到了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裡。
“這幾日勞你照應了!”
這就是沒話找話的客套了。看來人是轉過彎來了沒錯,但那股客套也跟着一起轉了回來,客套的後邊必然跟着疏離。不然你讓他咋辦呢?金川那次,兩人隔了七八年後的相處,處着處着還處出事端來了,敢不客套麼?!
“這粥和餅瞧着真不賴,我嘗嘗。”隻見這貨上桌坐下,盛飯拿餅,擺開架勢,吃得又快又斯文,也不知他這麼端着難不難受。
大約是難受的,龍湛就站在近旁,打算随時照顧他的饑飽寒溫疼癢,那視線一直膠在他面上,神識回籠之後,知覺也跟着回籠了,所以這頓早飯吃的真叫夠嗆。這貨也不知是讓那視線燙着了,還是讓那熱粥燙着了,咽下一口餅之後,他沒繃住,做個手勢讓幹兒子一同坐下用飯,别這麼門神似的杵在旁邊給他添堵了。幹兒子搖頭,見他碗空了,作勢要給他添飯,他快手蓋住碗口,秃噜一句,“那啥,我這兒吃好了。你也快用些,涼了不好。”,又秃噜一句,“你先用飯,我外出走走。”。幹兒子看着他黃花魚似的溜着邊兒走了,又把目光收回來,放到面前吃剩下的粥和餅上,碗筷他隻拿了一副,他用他用過的碗筷吃起來,吃得格外香甜。幸好三變沒見着他這副饞痨模樣,不然更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
這時已是深秋天氣,秋霜降草,涼意彌漫,三變出到客店外邊,叫涼氣一激,激出了一個寒顫,腦子也清明了許多。他沿着山道往下走,見一路上行人不絕,這才想起來今日已是陰曆十五,這附近有處鎮落,逢初一十五大集,周邊鄉民把自家出産的一些小東西拿出來賣,賺得幾文小錢買鹽打醋,買針頭線腦,或是給家裡嘴饞的孩兒買上幾塊饴糖。出集的人們不論是買是賣都要趕早,雖然天才蒙蒙亮,已有不少人挑着擔子推着車往鎮集處去,有獨自一人急匆匆趕路的,也有三五成群湊隊的,看得他忽然起了興緻想要跟過去瞧熱鬧。鎮集離他們落腳的客店不過半裡地,不多會兒就到了,他一路走走看看,一雙眼讓花花世界填滿,這還不夠,還要刻意把腦子放空了去聽那嘈雜人聲,像是要叫熱鬧的市聲把内心煩愁都攪碎了,不然壓不住心底裡不時冒出來的那一點孤戚。他尋一處簡陋的雲吞攤子坐下,要了一碗熱雲吞,剛吃了兩口,視線就讓擺雲吞攤子的一對夫妻與他們一雙小兒女引了過去。夫妻該是三十出頭的年歲,許是生計艱難,兩人面上都帶着愁容,沒有客來時,他們便在一處低聲說着世事年景,家裡幾畝薄田今年收成如何,欠的外賬幾時能還上。可隻要一雙小兒女跑過來,“阿爺”“阿娘”地叫着,兩人便收拾好面上愁容,一人摟過一個抱在懷裡,笑微微的,仿佛人間之苦在這一刻盡數消弭。
還是不該跟過來瞧熱鬧的。越是熱鬧的地方,越容易把心底那份“意難平”惹出來。
當年三變尚且還是野崽子的時候,某日打街面上過,讓幾個孩兒扔了幾泡爛泥,又罵他是沒爹娘的野崽子,肉敦敦髒兮兮的野崽子撲上去一人揍翻了好幾人,騎在那領頭的破孩兒身上,橫敦敦罵道,“你說誰沒爹娘?!老子日你祖宗!”。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散場之後野崽子回窩,還沒進那破廟的山門便亮開嗓門嚎,生生把野和尚嚎得從破廟裡滾将出來,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把他細細摸了一遍,見他沒受啥傷,這就有心情作怪了,“哦喲喲!我家貴公子又把誰家孩子打了?”,野崽子不鳥他,隻是嚎,野和尚幾乎讓他嚎穿了耳鏡,受不住了,隻得把他抱在懷裡哄道,“這又是哪兒不順我家貴公子的意了?這麼的,咱打個商量,别嚎了啊,貧僧給你當馬騎,載你去街面上買桃糖,如何?”
不提街面還好,一提街面,又拔高了一個調門!肉敦敦髒兮兮的野崽子這回嚎出了點兒格外不一樣的東西,“他們罵我是沒爹媽的野崽子!你說!我是不是你跟人在外頭瞎搞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