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變無論如何不想成為他破綻，他想帶他走，走到離這爛攤子十萬八千裡之外的異邦。這麼想着的時候，心裡卻又冒出另個聲音：那阿祖呢？她年事已高，還當得起這一路風塵嗎？留存于世上的兩個骨肉至親都要撇下她，于心何忍呢？想一想，那心便抽疼。走是走不了那麼遠了，那怎麼辦？怎麼才能讓他從這兒脫身？

三變忽略了一個事實：他那活爹是自願入局，若他不肯，沒人能賺他入局。這麼些年來，他把慶朝内外走了個遍，撿回來一個髒兮兮肉敦敦的陸弘景，心内到底燃起些許指望，或許這麼走下去、找下去，伊布爾罕也會被他找回來呢？直至數年前，他中了一次毒，身體每況愈下，到如今再也治不好了，又對死有了熱望。他漸漸認了伊布爾罕已經不在人世這個事實，巴望着自己死的時刻她能來接引，讓他見她一面。好久沒見了，久到她在他記憶中隻剩一個模糊的輪廓，怕再久一些，這點模糊的輪廓也要消匿了。他知道伊布爾罕在燕然手上，也知道他有那個本事送他一個成了行屍走肉的伊布爾罕，隻是他不願要罷了。他如今的心願，是和伊布爾罕葬在一起。

當然，陸商直可能也忽略了一個事實：燕然壓根就不願替他了卻這樁心願。了了你陸商直的心願，那他燕然的呢？誰替他了？

“陸商直！你是走不脫的！”燕然簡直就是在咬牙，“你不是要伊布爾罕嗎？跟我走！”

陸商直低眉垂目，誰也不看，三變在他近旁，躊躇有時，忽然擺過頭壓低聲，極快速地遞出一句話，“右手邊第二個窗格有路通山下，……且去，我先在這兒應付着。”。聽聞他這樣說，他那活爹擡眼把他細瞧一遍，似乎還帶着笑。也不知笑的什麼，弄得三變摸不着頭腦，看他不動彈，還想再說一句催他。眼看圍攏過來的人網越收越緊，三變顧不得那許多了，先自朝往人網的左邊撞去，從那兒撕開一道口子，把人引過來，好給他留些脫身的時機。他那活爹見他這樣拼命，也不好辜負他，便就往他指的“陽關道”那兒去了。

這都是一瞬的事，父子兩人分奔東西，燕然追着陸商直去了，沒有一點猶豫。三變在應付這張人網的間隙，朝他去的方向掃了一眼，那心裡不知為何忽然湧上一股将要“永訣”的酸悲。

就這一瞬，三變忽然可憐起自己的爹來，他顧不上可憐那個缺爹少媽，常年在一海幹親當中左閃右避的自己，倒有心思可憐他那活爹。要說完全釋懷了嘛，又不對，恨還是有，不過在見他半白頭後，那恨便淡了。

也不知三變明不明白，陸商直是不用他可憐的。他不用任何人可憐。他能神龍見首不見尾地在這險惡江湖中浪迹這麼些年，還能把丢了六年、跟個野和尚混成野崽子的陸弘景找回來，足見他能耐。

他哪曾想到有這麼多人可憐他呢。

“我可憐你找她找了這麼久，費盡心思把她養出來，你不領情麼？！”

燕然把這份可憐從心裡販到了嘴上，滿指望他能乖乖聽話，跟他回那萬裡黃沙的歸處。

他連眼皮都不擡，或許嘴皮子也懶怠動彈的，不過是嫌他擾了清淨，這才開腔說兩句。

“把我和伊布爾罕葬在一起。”

“夠了！”

燕然第二遍聽這話，心内的驚惶再也壓不住，一聲斷喝沖口而出，情緒這樣驟然起落，勢必大耗心神。他緩了數息，問他，“你是不是中了兇屍的毒？若真是……其實不妨的，我能治，你随我回去……”他已是語無倫次，還想着誘他哄他。

“唔，治不了。不必費心。”可惜陸商直不願承他情，也不受他哄。

陸商直是不會眼見着自己被那毛絨絨的蟲子操控，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的，也拜托他燕然行行好，放過被他做成了兇屍的伊布爾罕，将他們一把火燒成飛灰，葬在一處，好讓他們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胡說！兇屍我何止見過千百！那東西雖難纏，卻不是全無辦法，再說了，天下就沒有賀源家解不了的毒！”

到了這時節，還想着把陸商直弄回去呢。說不通，又動起了手。

這回陸商直不往遠了走了，似是想在這兒将塵世間的愛恨糾葛統統了結。

當時三變和龍湛還被困在人網裡，二狗子脫身最快，他已追上這對冤家，隐于暗處，要看他們如何收場。他想，原來燕然是賀源家宗出身，怪不得敢把韓君璧當物件一樣許給他……

無意間得到這消息，他便想是否能再問這強胡多要點兒“酬勞”，如果自己從陸商直身後襲去，把人制住送他，“酬勞”可否翻倍？

正想得心熱，沒提防一聲慘嚎拔地而起！

二狗子猛擡頭，一眼望見燕然右手上攥着陸商直一片衣角，衣角燃起一股冷火，把燕然手灼傷了。他錯愕一歇，轉瞬便想明白這東西是什麼——蝕骨消！頂頂邪門的玩意兒，誰若是不想活了，在衣衫上塗一層，用引頭引了，瞬息之間人便成為一攤死灰！

陸商直竟然在衣服上塗了這玩意兒，且還把引頭給引了？！

兩人眼見着陸商直燒成一篷，爆燃過後，地上徒留一層餘灰。

“陸商直——！！”

燕然這聲慘嚎很快變成了追不回留不住的痛哭，他撲上去，一如多年前在那朔風漫卷的黃沙中一般，想把他撲住，誰知都是徒勞。

三變恰于此時趕上來，錯後一步，這便是陸商直要的結果，他不願他親眼見到至親化為飛灰，雖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但這樣散場終究不是他本意。

這個“西北望，射天狼”的豪強一生殺伐決斷，卻在終局時給獨養兒子留了一份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