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大人方才也說慶朝與金川,百十年間相安無事,使者功勞苦勞都吃了,功不可沒。”
陸弘景之所以說是朝廷派來的,不說是皇帝派來的,就是覺着霍格的話頭會扯到這上邊來。百十年間慶朝往金川派使者,前頭幾任土司都沒甚說辭,為何傳到了現任手上就成了“何苦”?“衛使在官寨外等候多日了,現下時機正好,土司大人不見上一見?”
“若是不見,慶朝就要這樣把官寨團團圍牢不放人進出了麼?”
“不敢。”陸弘景挂在臉上的笑痞起來,一股實心實意的流氓氣。“就是外邊那群丘八吧,跟衛使同過軍伍,一門心思想着不能讓老上峰交不了差啊!”
衛焱多年前曾在虎牢關戍過邊,也是從小卒子一路磨上來的,後來經鐵铉保薦,放到江南做了一段時間守衛使,官場裡頭水深魚雜,他這守衛使做得并不容易,沒幾個月就和江南總督交惡,被貶谪到了西南,十來年過去,官是越做越小,今次居然被朝廷派來接宋揚的班,成了金川使者。
陸弘景這話的意思等于是咱圍你圍定了!要麼你放衛焱進去,好好說話,大家相安無事;要麼你就這麼僵着,咱幾千号人陪你唱一出《圍金川》!
霍格笑了一聲,像是對陸弘景耍的流氓全不當意,“如今天氣将要入冬,慶朝軍士從川陝一路急行軍過來,怕是沒預備過冬的行裝吧?秋收過了,金川方圓幾十裡内找不着吃食,除非你們從大仙關往金川運。”金川這頭秋收過後,糧都運到各個頭人們的私倉中存放,要想堅壁清野可太容易了。你們這幫人馬的吃喝嚼裹靠金川這片地是供不起的,從外邊往裡運又太費本錢,運一斤糧得要十斤的本,若是周圍再出來個把燒襲糧草的山匪,這費了大本錢的糧草你們這幾千人根本吃不到嘴。
“土司大人說的是。咱若是非得要留,留個一年半載的,慶朝也還供得起。”但你霍格耗不耗得起可就難講了,官寨當中存的糧即便足夠吃喝,你一個土司被圍在裡頭出不來,外邊頭人們要是變天了,你能控得住?說不定你那舅家振臂一呼,從此取你而代之呢?
“你們圍不住我。”這是敞開天窗說亮話了。霍格這麼笃定這幾千号丘八圍他不住,憑的怕不是那足夠五年嚼裹的糧草,他的意思應當是不論慶朝來了多少人馬,就是圍不住。
“要不咱試試。”陸弘景這号做丘八做賴了的貨,向來不肯輸嘴陣的,必定要針鋒相對,你敢說圍不住,我就偏要試試。
話不投機半句多,慶朝與金川,陸參将與土司大人,就要不歡而散了。
本該照着這個路數走的,然而土司大人在陸參将起身離席的當口,忽然說了句夾生的漢話,他說“我見過你父親。”
隻這麼一句不知首尾的話,便将陸參将釘在了原地。
他知道他非留不可,他們這類人,天生對父親有着非同一般的情,這情雜得很,非言語所能描畫。
“我還和他說過話。”
陸北霆之于陸弘景遠不是爹與兒子這樣簡單的。他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爹遠遠地遊離在他由少至長的慘綠歲月之外,偶爾從個别人的閑磕牙中浮光掠影地現幾次身,他們被無數人拿來與比短長,這麼比,别的沒有,倒是把三變那死要面子的脾性給比出來了。爹是定北将軍,頭一等的武将,兒子也不能差;爹是世家出身,鑒賞大家,兒子也不能在這上頭露怯;爹是……反正他這爹還沒現身就險些把兒子累死,現下有個番邦土司說他見過他這爹,他就連走都不好走了。
“他說,你我皆是塵埃。”
“……”
嗯。皆是塵埃。該說這話是廢話呢,還是出世之人的慈悲心腸免不了要從言語上泛濫一下子?
沒想到他這牛鼻子道士居然做到了金川這處犄角旮旯裡來了,還要跟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說上一句塵埃不塵埃的。世間萬事萬物,哪一樣不是向着塵埃去的?
“今日得見陸參将,才知你二人真有七分相似。”
看吧,比短長的又開始了。
“你父親才四十出頭的人,頭發便已一片死灰……他說他在找什麼人,要朝天山北麓去,在金川隻呆了不到兩日便去了。”
說是四十出頭,那霍格見到他這便宜爹應當是近幾年的事,但他的話是缺乏前因後果,無有年月時地的,因而不好遽然斷定他在瞎扯淡。但目下這狀況,誰又敢信他說的半分?
陸弘景知道,霍格一直在等他問出關鍵一句,“他現下在哪,是死是活?”,他偏就不問,轉身“離席”,再也不理會霍格後邊那還沒賣完的關子。哪怕他說陸北霆現如今就在天山北麓,他都關門一樣關住耳道,再也不買這筆賬了。
多年之前,他确實很想把陸北霆找回來,過一過家人圍坐,燈火可親的日子。尤其是某次從軍征之前,暗裡聽阿祖向觀音大士祝禱,希望她這獨養孫兒平安康健,順順遂遂,他便悄悄地朝自己那一海幹親打問消息,滿以為能問出點頭緒來,不曾想先把阿祖招來了,她說,你就當他死了罷,再不要問他查他找他!
待他死心多年,早已不再抱指望之時,忽然來這麼一出,是想他死了的心再還陽麼?
不,還不了陽了。死了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