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從面上看,那人可比他老練多了,迎面撞上開始也是一愣,過後臉上那股熱乎勁立馬就跟上了,“來啦!屋裡坐會兒!”,說着,手上的熱乎勁也跟上來了,左手空出來去牽三變的右手,半點不認生,仿如一切糾葛到此為止,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死過了一趟,重來都是新的。三變可沒他那股昨日死今日生的灑脫勁頭,他還沒轉過彎來,他總覺着當時當日巴心巴肝要死要生的人該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的,不是快刀斬去一刀兩斷的,那人那股直沖而來的熱乎勁在他看來毫無道理,于是他覺着他是在做戲。甭管是不是在做戲,人都碰在一處了,佛家講因緣,這就是因緣,前因後緣,因緣相交,又不是過眼因緣,總不能在外頭傻站着寒暄兩句便散了吧?進了那間小小的耳房,因緣就又接續了上來,造就更多的因緣。
到底是沒讓龍湛牽進來,兩人的手隻熱乎了那麼一小會兒,三變觑了個時機不着痕迹地把手繞了出來,背在身後慢慢騰騰地挪進了屋。那屋是真小,容兩人還湊合,再多來一個就騰挪不開了,不過小歸小,歸置的還算不賴,那股利落清爽的勁兒,一看就知道是居家過日子的行家裡手。
個死舅子的一離窩,老子的房裡大概要亂上許多日子了……
三變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着,終于也思想到了居家過日子上頭,之前不覺得,真沒有那份近在手邊的便利了吧,心裡又堵得慌。
所以說,人麼,最好就是“存天理滅人欲”,把七情六欲都滅幹淨了,也就不會有後來的種種鬧心事兒。最要命的是,三變他找不準自個兒到底在哪個點上鬧心了,到底是養了多年的幹兒子就這麼撒丫子奔了呢,還是個死舅子的前嘴還說着“歡喜便是歡喜,歡喜哪個便是哪個,為何還能找别個!”,後腳他就抽身撤退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了——這才幾天呐!
這邊廂三變還在鬧心,那邊廂人家已經把熱茶果子點心準備好了,甚至還貼心地在椅子上放了一塊墊子,喊他過來坐下吃茶呢,也不知他聽沒聽入耳。
三變這人倒有一點好處——一時想不透的他從不深想,不把自個兒逼入死胡同裡,想不清楚的幹脆不想,先擱着,哪天能想透了再說!他見幹兒子不像是離了家就會潦倒無依的樣子,心說這就算了,讓他去闖,人各有命,說不定這小子的命不在小小的虎牢關,而在這魚龍混雜的帝京裡呢,罷,也别操這份閑心了,走!
他就想走,“哎!你也别忙活了,我這就走!”
這就走?!
龍湛那身喜氣洋洋的勁兒忽然刹了一下,完後又活動起來,“是這麼的,今兒個本來請了一同留京的幾位同僚喝兩杯,他們忽然各自有約,來不了,我這兒菜蔬又置辦多了,自個兒用不完……來都來了,就坐下喝兩杯如何?”
“……還是不了,家中還有事……”
“什麼天大的事還容不下一頓飯的工夫?”
那人正眼看着三變,三變沒敢和人家對眼,隻低頭看腳下,盡心竭力沒話找話。
“我這一去,回來估計又是下一年的事兒了……阿祖那頭……”
哦,你這一去是下一年的事兒了,阿祖那頭要你陪,連一頓飯的工夫都容不下。
瞎扯淡麼不是!
那往常你與那起幹親推杯換盞琴棋書畫詩酒花的時候怎不見你想起阿祖那頭?!
“……也是,阿祖入冬就染了嗽疾,都個把月了也不見好,不過好在我這兒能時時回去,有什麼看顧不上的,我也能出幾分力。”
人家短短一句話就把三變刺了幾回——老人家染了嗽疾,你倒是求醫問藥忙得團團轉了,可也不見好,不見好你還要回你那犄角旮旯的虎牢關裡呆着,也不請一段時日的侍親假留在帝京侍奉,真是好硬心腸!行吧,既然你不留,那好歹我留下了,你為着“避嫌”,連留下吃頓飯聊聊家裡該留心的狀況也不願,真是好狠心腸!
三變就這麼被一句話叉在了半空中,是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好在人家搭了一條現成的台階讓他下來,“就留下吃杯酒,給我說說阿祖往常入了冬有哪些要小心在意的事,好不好?”
溫言軟語,滿面春風,他還能說不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