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們健兒營夥房那些刀,怎的鈍成那樣!我個天爺!平日裡你們都怎麼殺的雞宰的羊?!要按那鈍刀子割肉的殺法,那些禽畜牲口可遭大罪了!”
他這一嗓子,幹兒子直直從鋪上彈起來,臉上的惱還沒下去,心裡已經熱乎了,所以他那舉動看起來就有點兒滑稽——說不準是先要過來接三變手上那隻雞,還是先拿一拿喬,在那兒耍一耍小脾氣。起先是不過腦子的,一見人來,心裡大出一口氣,那顆死了的心熱起來,忍不住從鋪上蹦起來獻殷勤。後來過了腦子,覺得人家說話不那麼算話,自己不該這麼上趕着搖頭擺尾,就半路刹住,原本舉着的手,背到身後去,成了個“袖手旁觀”。
想也知道三變是不會讓他“旁觀”的,緊跟着又是一嗓子:“還傻站着幹啥!過來搭把手!”
想也知道幹兒子是拗不過幹爹的,讓過來搭把手,他就颠颠過去搭把手了。
老母雞太老,不宜爆炒,就是切塊熬湯,湯裡邊放些山貨提味,這就算一道菜了。兩人吃飯,一隻老母雞熬湯,足可以了。再來二兩燒刀子,兩人對坐吃夜飯。為着不傷腸胃,兩人都先吃了一小碗面墊底,吃完面再喝酒,二兩燒刀子,沒一會兒就喝空了。幹爹說明兒不是休沐,不宜多飲。幹兒子心裡懷着鬼胎,默不吭聲出去一趟,揣回一壇子酒來,拍開泥封,先給幹爹斟了一杯。好酒。不知道幹兒子從哪兒倒騰來的,反正應當是花了大功夫的,或許還有大價錢,也不知存了幾年幾月的錢,才終于夠換這一小壇子酒。
既是好酒,味兒自然特别勾人,龍湛才剛拍開泥封,三變就立起鼻子嗅了幾嗅,“哎,是好東西呢,哪來的?”
“你先喝。”
意思是哪來的你别管,先喝了再說。
三變見他神神道道的,心裡就犯狐疑,“你小子該不會往裡頭加料了吧?”
他是純說,然而聽的那個卻不是純聽,一聽就心驚,驚得幾乎把不住那壇酒。
心懷鬼胎的人總是要杯弓蛇影、風聲鶴唳的,即便沒膽子往裡頭放春/藥,助安眠的藥也終歸是下了的,可能還不隻下一點,怕他半途醒來無可收拾,龍湛下的,該是能藥倒一頭牛的分量……
好在三變隻是純說,說完哈哈一笑,仰脖子灌下,還咂咂嘴道:“不錯,真是好酒!這味兒像是好幾種好酒的雜合,怎麼說呢,有點兒像我之前在北戎喝過的一種叫、叫什麼什麼摩诃的酒!來吧,說實話,告訴你爹這酒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他一提“爹”,龍湛就不說話了,打從他對他動念的那刻起,他就沒打算認這筆賬,當然,之前也懵懵懂懂的不肯認過,但那種不肯和這種不肯可不一樣,這種不肯是蓄謀日久的,是時機一到就打算來個反轉,全盤推倒重來的。所以逢到三變擺“爹”的架子,龍湛一律裝聾作啞,或是直接略過,或是把話頭轉到别的上去,反正就是不接他這個“爹”!
“好嘛,知道你不樂意!我改口還不成嗎——來,和我說說這酒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三變又不傻,當然知道幹兒子大了,對着這樣虛長幾歲的“小爹”是很難開口認賬的,也不揪細,這麼擡擡嘴就過去了,這會子他着急知道這酒的名堂,懶得和他纏,從善如流地把爹改成了我。
“菩提摩诃。”
“對對對!菩提摩诃!這酒我就喝過一回,隻一回就記住它的味兒了,挺霸道的一種酒,香倒了鼻子,辣倒了喉嚨,也真是奇了怪了,就是這股霸道得讓人不舒服的味道,忒讓人上瘾!”
不須說,三變就是那個上了瘾的,喝到後來,酒壇子就從龍湛手上到了他自己的手上,沒醉,但話多了,越扯越長,扯到了北戎小王的頭上,“咳,那時節兩人都還毛糙着呢,膽子賊大,雖然隐隐知道将來可能要成敵手,但哪裡管得了這許多,就玩在一塊兒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和肉都是他那邊帶的,偶爾我也帶點兒,但他嫌不夠勁,不肯喝!”
也就是這樣半醉半醒的時刻吧,三變才會對着他認為同樣是毛糙小子的幹兒子講起當年事,講起來五味雜陳的,北戎與慶朝時打、時不打,兩邊的人越過界線偷偷來往,一開始可能是因為刺激,後來發現彼此身上有那麼一部分是相似的,從同命相憐到惺惺相惜,至于後來那個“阿哥的肉”,早已經超脫相憐或相惜太遠,遠到了讓三變“理還亂”的程度,不知該拿張什麼臉來對着他,兩人漸行漸遠,終于相忘江湖。
龍湛聽他說話并不是照單全收的,他隻聽他想聽的那部分,北戎小王這部分他不樂意聽,尤其不樂意聽他們倆好的時候,勉強聽完一段,知道北戎小王之于三變,不過是一團亂麻繩,他心裡那個結就松開一道縫,有心思去引開話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