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變煩得吃不下飯,夜裡又發起高熱,渾身冷戰,還說了一陣胡話,把燕然都驚動了,興師動衆地請來醫國聖手彭宇堂,人來了,不過是探探脈象,開了一副退熱方劑,這就打道回府了,臨走還要笑燕大當家的牛刀殺雞,普普通通一個傷口起炎,随便一個路邊醫館都能治的,偏要捉他來!
燕然也笑,“不論毛病大小,總要你來我才信得過。”
彭宇堂讓燕然留步,順嘴提到陳年舊事,“說來你我也有日子沒見了,上回你請我來,都十來年前的事了。這回這位主兒和上回那位面目好像,若不是發色不同,我還真要以為辰光倒轉了。”
“……舊事不提也罷。”
“旁人絆倒了曉得爬起來,接着朝前走,你呢,十來年隻愛往這一個坑裡栽!”
彭宇堂與燕然是三四代的交情,倆人發小,說話從不避忌,隻是這舊事太傷,多年結不了疤,他這話,等同于直接往傷上撒鹽。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憂心。”
“是,我憂心什麼呢?到底傷在你身,痛的也是你自個兒!”彭宇堂說到最後冷笑一聲,就差沒說他不識好歹,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話不投機,燕然默然不應,隻是該送的還要送,一直送到正門門口,送他上了車,又目送好遠,這才回屋看陸弘景。
三變吃下一副藥,這時高熱稍退,人也清楚多了,燕然進來他就喊餓,還朝他要吃的。
龍湛夜裡不肯單門獨屋地睡,硬要睡在床前的踏腳闆上,那麼老大一坨人,躺上去顧得了頭顧不了腳,長出一大截,遭狠罪了!
也虧得他踏腳闆上睡着,不然陸弘景燒糊塗了,又不會喊人,少說也得遲個一刻半刻的才能找人來瞧。
“你這幹兒子看看是沒收錯,夠盡心盡力的。”燕然笑看龍湛端着一碗剛煮得的肉末青菜粥,一勺勺吹涼了喂進陸弘景嘴裡,就感歎那份耐心和細緻。
“那是!我什麼時候走過眼!”
走眼不走眼,那要看是對什麼,對着某物件,三變眼忒毒,一打眼便能看出四六九,對着某人,其實三變走眼的時候還是挺多的,十之五六吧,好比這麼一回事——當年他鑽天拱地要尋摸一人和他唱“兩情相悅”,相中的某人嘛,看着都挺好,都挺願意和他打配合,誰知過不多久,人就和他算賬來了,而且還是秋後來,算的是總賬!
就這種眼色,也好意思挂嘴邊,三變也是個二皮臉!
畢竟年紀輕,身體也沒有大的毛病,歇過一夜便緩過來了,第二日大早三變就撺掇燕然上路,說是早去早回。燕然讓他的早去早回逗得不知是氣好還是笑好,罵了幾聲,還是順着他的意預備上路行裝去了。
當日吃過午飯,一行人從湍陽走,過白穆川,行船逆流而上,進入江洲府,然後下來走陸路,順官道走,還要個兩三天的。一路上除了陸弘景坐車,其餘人等都騎馬。馬都是好馬,沒甚可說,倒是那車頗值得一說,然而該怎麼說呢,打眼一瞧,沒别的,就是太張揚!一輛車至多坐兩到三人,燕然這輛,真夠派頭,一下坐個十來二十人不成問題,說過點兒,在裡邊擺宴待客都不成問題,三變這樣頗見過一點世面的,都讓它吓一跳。這麼樣出門,那是現成的招牌啊!就等于是張旗揚幟地對各山頭的绺子們喊話麼,讓人來劫道麼,這不傻麼?!
于是三變對燕然說這車太鋪張,換輛小點兒的,容兩三人即可。燕然牽他過來,直送上車,無有二話,繃着張臉,意思是你陸弘景也太小瞧我了,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不就是怕绺子麼?倒是來呀,正好收拾幹淨!
燕然臉面一繃,三變就不好多說了,罷麼,反正有人頂着,車寬有寬的好處,在裡頭可勁兒打滾撒歡呗!
真坐進去了才知道這車才不止供打滾撒歡這麼簡單,裡頭吃的喝的玩的一應俱全,三變探寶一樣把所有的箱籠屜櫃全探了一遍,探得直咋舌,這些個暗格裡居然還藏有淬了毒的匕首!啧啧!
他同燕然玩笑:“你這車裡,是把一世用的東西都備齊了麼?”
燕然當時正在策馬,聽他玩笑,勒馬停住,忽而轉了正色,輕聲慢語道:“是。不過不是給我用的。”
“哦,那是給誰用的?”三變嘴快,等他接到燕然那個詭詭的笑,話已經和潑出去的水一般濺了出來,收回是妄想。
“你說呢?”
别說,燕然這時的笑稱得上可怖,語調是調笑式的,但你看他兩頰的肉,咬得那麼緊,就像咬着那本可到手的人,或是本可到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