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的頭頭談笑風生,手下人也受影響,多少放開一點,話雖然仍舊說不到一起,酒卻喝到一起了。
再坐一刻,老張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附耳對陸弘景說了句什麼,陸弘景又湊過去對賽那說了句什麼,然後就退了出去,留下老張頂着。
開始他還以為是老張想出的脫身之計,後來進了自己營帳,見了蕭煜,這才知道事兒是真的,老張沒編出一篇瞎話來蒙誰。
“喲呵!你怎麼上這兒來了?”三變一見着熟人就愛撒人來瘋,嘻嘻笑着湊過去,還伸手摸了一把蕭煜的臉。臉蛋冰涼,顯見是一路急趕過來的,都沒顧上拿條熱巾子捂一捂臉。
“李景隆那頭出事了,老鐵讓我來迎你。”蕭煜面沉如水,長話短說。
陸弘景也沒露出多大驚色,隻淡淡對他說:“正是缺人手的時候,你還跑了,關裡怎麼辦?”
他不是沒聽見他的“老鐵讓我來迎你”,隔牆有耳,有些話不方便在這兒說。至交好友,心照不宣,老鐵會讓蕭煜來迎陸弘景,多半是因為李景隆那頭出的事和北戎脫不了幹系,怕陸弘景折在這兒了。虎牢關的兵士們幾乎沒有不知道北戎小王對陸弘景懷着春心的,春心這東西,可保人安全,亦可陷人于險,真心掏空了,換不來人的時候,那麼動一點計謀就是意料當中的事,現在他們百十号人孤懸于北戎境内,賽那要真翻臉不認人,把其餘人等全部殺光,單擄去陸弘景,慶朝這邊能奈他何?頂多罵一句“不講信義”,開戰麼,西南西北都吃緊,東北邊再打,打不打得動還另說。
“你看看今夜走不走得了。”蕭煜問他今夜走不走得了,是在放一個警告,意思是趁着北戎這邊還沒得到李景隆出事的消息,能走就走,不然,等到天明,消息走漏,誰也走不了了。
“嗯,我試試。”
他說試試就是試試,并沒有十全的把握,老鐵讓蕭煜來,一面是提醒,另一面是讓他配合他試試。
怎麼試,隻能從陸弘景自己身上下手。他患有一種特别奇怪的病,素常瞧着沒事,但逢着發高熱,必定發作,一發作便是好一番折騰,折騰過後,人都要瘦幾斤。也即是說,三變人看起來滿齊整,但一發高燒就要完,不完也好不到哪去。
這病症,賽那清楚,北戎境内的醫者沒有一個能醫他這病,這情況,賽那也清楚。
早晨比試一番,三變半條手腕血肉模糊,午間又喝了不少酒,說是起了炎症故而引發高熱,那就十分說得過去了。蕭煜的配合,就在于給他一顆誘發高熱的藥,這藥藥性有限,頂多維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藥性退去,人還是那個人,不會緻死。但這裡邊有個難題:發着高熱的那一個時辰,怎麼熬?怎麼才能把高熱圈在一個合适的範圍之内,别讓它真把那難纏的病症引出來。
難題有解無解,陸弘景和蕭煜一個樣,心裡一點底都沒有。這是賭命的事,就他們倆知道,除此之外,誰也不能告訴,不然那夥人一準别不住勁把各種心事都堆到臉上,辦不成事還要拖後腿!
半個時辰之後,賽那先過來看了一趟,見到陸弘景燒得人都發白了,他一張臉也跟着白。醫者已經進來探過脈象了,說是高熱引起的肝陽暴亢,須得牛黃二錢、東珠粉末三錢,冰片若幹、白象若幹,田蕪若幹,附子若幹,配合入藥,不然命不久矣。其他還好說,白象和田蕪産在慶朝西海,海禁之後多年不見蹤影,真舍得花大價錢也不是沒有,可急切之間上哪去尋摸這東西呢?
龍湛守在床前,拿一條巾子投入一盆溫水當中,迅速撈起絞幹,輕輕覆在陸弘景的額上。沒用,還是燒得一片滾熱。
北戎小王來得不如他早,他老大一坨人阻在床前,他隻好守在床尾。營帳内有北戎特制的巨燭,燒起來亮如白晝,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如紙片一般不詳的面色,讓床頭床尾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賽那,他是想留他的,自别後,多久沒見了,匆匆一面往往都是隔河相望,再沒有機會像從前那樣瘋跑瘋玩心無芥蒂地說掏心窩子的話了,再沒有機會一起坐在參天的松木上看穹頂偶然掉落星星了……
身份真該死,可身份不能選,從哪個肚子裡爬出來也不能選,所以他們還沒開始就已經錯過了。
陸弘景那張紙一般白的臉從賽那的瞳仁一直擴展到了腦子和心,腦子和心都是相當柔軟的物事,特别容易有傷痛,尤其是碰上這個人,傷的痛的都數不清了,他沒别的法子,隻能放他回去。
蕭煜一手定着裹成了粽子的陸弘景,一手握着缰繩,兩邊人馬匆匆别過,賽那目送良久,那頭海東青從他肩頭飛起,一路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