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弘景弄了個大活人回來,而且還是來曆不明的蠻子種,這消息沒多久就傳遍了整個虎牢關,把整個關防最大的官都驚動了。
虎牢關的老大名叫鐵铉,是個罕見的大個子,留着一臉體面的絡腮胡,大嘴一張,聲如洪鐘,為人不愛笑,往衙門内一坐,現成的鐵面黑老包。雖然人看着惡,但心不錯,帶兵打仗很有能耐,說話直來直去,沒有花花腸子,陸弘景和他處成了忘年交,有旁人的時候他叫他“老大”,沒旁人的時候他叫他“老鐵”。
老鐵聽聞傳言,決定把陸弘景叫過去,問他實情:“怎麼,聽說你撿了個大活人回來?”。
“是有這麼個事兒……老鐵,我想跟你商量商量……”這貨不知怎麼的就忸怩起來,老鐵和他多年交情,知道他的商量一般沒好事,就“嗯”了一下,穩住,等着看他要商量什麼。
“我想認個幹兒子……”
“……嗯?!”
“就那撿回來的破孩兒,我想認作幹兒子!你覺得怎麼樣?”
“家世背景都沒弄清楚,你就要認作幹親,膽子忒肥了吧!虎牢關内不少清白人家有兒有女,怎麼不見你去認?非得認個來曆不明的,你那腦子是被門闆夾了麼?!”老鐵臉色愈發鐵黑,言語之間淨是不贊同。在他看來,姓陸的就是吃飽了撐着遛彎!黃花正少年的一個人,都還沒正經論及婚嫁呢,就要認什麼幹兒子,将來有了正經的老婆孩子,認的這個得多尴尬?再說了,撿回來那個少說也有十來歲了,姓陸的今年整二十,比人家大不了多少,幹爹幹兒子的叫着,像話嗎?!
“我不答應!瞎胡鬧麼!”老鐵說不答應的時候,那就是不答應,沒得可說。
“嘿嘿嘿……聽我說嘛!老鐵,鐵哥,鐵叔,鐵爺爺,鐵祖宗!”這貨圍着他轉圈讨好,說得他掌不住要笑,逼得沒法子了,隻得調過頭來聽他說,“虎牢關内是有不少家世清白的,可,大家太熟了,真認了幹親,嘿嘿,我才二十,還沒老透,這便宜占得怪不好意思的!”
“……”老鐵拿眼睛溜他一下,想,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啊!
“再說了,兄弟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正經桃花沒有,爛桃花漫天亂飛!一年三百來天,兄弟有多少日子是安生過的?”
老鐵聽了這話,想到這貨到了虎牢關以後,自己一天多似一天的白頭發,當中起碼有一大半是替這貨擦屁股擦出來的。
來這兒第一年,這貨幾拳把項陽城内欺男霸女的頭一号大纨绔打死了,就為了一名勾欄院裡的歌伎。纨绔也是有靠山的主兒,家裡人不會善罷甘休,先是上衙門告狀,後是擡着屍首上虎牢關關衙堵門,逼着鐵铉把這貨交到監牢裡去吃牢飯!好在項陽城的府官是個明白人,且老早就想整治城裡這些鬧得不像話的二世祖們,明裡暗裡行了許多方便,這才改死罪為活罪,罰這貨一年的薪俸外加蹲上三個月的監牢!這一把,老鐵算是初步領教了這貨惹事的能耐。待他從牢裡放出來,那被他救下的歌伎當時就和他點了燈燭、盤了發,發誓這輩子都守着他了!這貨還真就每月拿錢包下那歌伎,正式當了個挂名的“青樓薄幸”,一男一女,破鍋對爛蓋,假戲唱了個不亦樂乎!
第二年,這貨偷着出了一趟關,摸到北戎人的地盤上,正面遭遇北戎王駕,也不知他怎麼忽悠的人家,不單止毫發無傷,還讓他騙了一隻海東青回來,當然,也是有後果的,打那以後,每逢年關歲暮,虎牢關這邊放開一小部分讓邊民互市,那癡情的北戎小王總是站在虎牢關對面的山巅上扯着嗓子嚎河湟花兒:牽線的風筝上了天喲噢!風筝的線繩在你手嗷!阿哥的肉哇!前半夜想你沒睡着呀!後半夜想你全身燥呀——噢!
唱得整個虎牢關的将士百姓雞皮疙瘩直豎,後來唱得太心酸,把大姑娘小媳婦唱哭不少。唱得這貨心驚膽跳的,從此之後輕易不敢在城關附近露頭!
第三年,這貨奉命到棋盤嶺一帶剿山匪,戰事終了,大獲全勝,放出一批被山匪圈禁的肉票或是擄上山來做各類用途的男女,當中有一個特别瘦弱的少爺秧子,自稱是瑞和祥的少東家。
瑞和祥是慶朝最大的綢緞莊,東西南北都有分号,錢多人口少,老東家快七十了,膝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跟着自家爹頭一回出門做生意就叫山匪綁了去,折磨一番,錢給了不少,可就是不放人,老東家都快急瘋了的當口,忽然看見兒子回來了,高興得當場發誓願要給普元寺的菩薩塑金身!少爺秧子哼了一聲道:“要我說,還不如買點東西送到虎牢關犒軍!”,當爹的都要樂死了,當即答應由兒子采買親自送去虎牢關答謝恩人。
本來事情到這兒就該了結了,誰知又有下文——少爺秧子送完東西還不走人,留下來,指名道姓要見陸弘景!待這貨三不知地來了,情勢忽然變化,少爺秧子當衆說要聘他回家做“當家夫人”!這貨多年的爛桃花磨練,處變不驚,先輕描淡寫的一推四六五,然後他躲出去,把爛攤子丢給老鐵。
少爺秧子自己唱獨調,死賴着不走,每天變着花樣地砸銀子,虎牢關衆将士得了好處,就有那自告奮勇的來說合,說得陸弘景生不如死,後來也不知使的什麼法子,少爺秧子和他在關帝廟結了兄弟,幹哥幹弟地處着,還挺好,去年少爺秧子成親,他還随了一份禮喝了一杯酒,總算是功德圓滿了一回!
第四年就不說了,反正總是雞飛狗跳,而且,離奇的是,這貨的爛桃花向來是“雄”的居多,三教九流各型各款各色人等,橫掃老中青三代,無往而不利,啧啧!
這幾年,老鐵隻要一聽說有人找上門來找陸弘景,立馬頭大,咬緊牙關放進來聽人家說究竟,聽得多了,就覺得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他也能端出一張中正平易的臉來和稀泥。
可,歸裡包堆,爛桃花和認幹兒子有什麼關系?
“認了幹兒子,加上有九娘在那兒撐着,起碼看起來全乎了,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你說是不是?”
“哼!”老鐵鼻孔噴出兩道長氣——就憑那個勾欄院裡的歌伎和一個挂名的兒子,你就想躲清靜,美的你!
“老鐵,我和你實說了吧,這輩子我就沒打算談婚論嫁!”
“打住!話說那麼滿,當心閃了舌頭!”老鐵沖他擺擺手,讓他說人話。
“陸家世代出情種,受情劫,代代七痨五傷,代代人丁單薄,到了我這兒,我就想,罷,還是打住吧,有個幹兒子養養老就行啦,反正我又沒爹娘催着要抱孫!”
老鐵聽聞這話頗有點感慨,陸家也算是有根基的慶朝世族了,可不知怎麼的,從開國的陸家老太爺往下,居然代代都是苦戀,而且一般不得善終,除非不婚娶,一旦婚娶,不弄個妻離子散不算完!
陸弘景的爹娘就是一段苦戀,世族子弟偏偏戀上異族女子,婚娶之後女方有了身孕,男方割舍不下,帶着随軍去了一趟邊城,一場大仗過後,當真妻離子散。陸弘景的爹,當時的定邊将軍陸北霆辭官入江湖,漂泊了六年才找到陸弘景。老婆不見蹤影,兒子被一個行腳野僧帶在身邊,學了一嘴的髒話,動不動就是“X你媽!”,傷心過頭的陸北霆把兒子交給自家祖母教養,他自己接着去找孩子的媽,又找了許多年,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後來終于徹悟,上了三清山,帶發清修去了。
“是,是沒爹娘催着你抱孫,那陸太夫人呢?能由着你這麼胡鬧?!”
陸太夫人在陸家的地位,就好比佘老太君在楊家的地位,她一手帶大了陸家的三位當家人,又做了主張放陸弘景去從軍,陸家長老們幾乎天天催,要陸弘景回去承繼家業,她在給他的來信中隻輕描淡寫地問一句:願從軍還是願回家?陸弘景回她願從軍,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提承繼家業的事。陸太夫人今年七十二了,治家井井有條,偌大家業不見衰敗,這份能耐不是人人都有的。再說了,陸家家大業大,各樣親戚一應俱全,多神奇的都有,就這樣陸家還能井井有條地運轉下去,太夫人功不可沒。說白了,她就是一座鎮妖塔,有她在,什麼樣的幺蛾子都别想飛過去。
“……祖奶奶那兒,我自會去說……”
你看看!一提起陸太夫人他就慫了吧,還要嘴硬說什麼“自會去說”,趁早歇了吧!
“人是你弄回來的,出了岔子不用我說,你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行,人放我那兒,我看着,同吃同住同出同入,出了岔子我提頭來見,怎麼樣?”
這貨還是沒一點正經,滿嘴跑活驢!
鐵铉心裡掂量了一會兒,想想前後,還是有必要查一查那半大小子的底細,不能這麼樣不明不白地放個人進關!
放陸弘景回去以後,他把蕭煜叫過來,直接開口問他:“陸弘景帶回來的那個半大小子,查過了麼?”
蕭煜和陸弘景同一批進的虎牢關,一塊兒練的兵,一塊兒往上升,現如今兩人都是千戶,手底下管着千來号丘八,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頭兒。蕭千戶和陸千戶都生得好,各有各的好法,蕭千戶是冷冷的俊,陸千戶是那種直紮眼珠的俊,反正長得都挺能騙人的,在虎牢關一衆丘八當中長腿鶴一般的遺世獨立,暗地裡也各有各的擁趸,人送外号“虎牢關雙璧”。
雙璧之一的蕭千戶早早就對人明說他有了心上人了,因此,敢堵上門來挨剀的還真不多。閑極無聊時,他也管管陸千戶的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