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
道謝完畢,蕭衍推門走進。屋内擺着木桶,水溫不燙不涼;旁邊,則是疊好的一套新衣。
看來今天自己要見的人,身份不一般。
沐浴更衣完畢,又有個陌生面孔出現。聲音尖細,臉皮白淨,一看便是宮裡的人。
“且随灑家來。”
拐了幾個彎,穿過冷冷清清的走廊,公公替他拉開門,“陛下在裡頭等着呢。”
聽到了背後的動靜,那人轉過身,望向蕭衍:“不必多禮。朕今日,是以你大哥的身份來的。”
“草民早已從皇室除名。”蕭衍面孔上帶着苦澀笑意,垂首搖頭,“陛下的這聲三弟,怕是擔當不起。”
“聽說你的病很嚴重。”看着瘦脫相的弟弟,蕭懷瑾還是心軟了,“到底是兄弟一場,朕明日便讓太醫來幫你看看。”
“陛下費心了。”蕭衍虛弱地扯開一個笑容,“但病入膏肓,大抵是治不好的。”
沉默良久,對方問:“你有什麼願望麼?”
“蒼麓山是個好地方。”
*
不久,蕭衍于獄中辭世。
按他的遺願,蕭懷瑾把他葬在了蒼麓山。
昔日銀杏樹根空洞的深坑已被悉數填上,露天的石桌上擺滿供品,大多是那些香火客的。
“公主……”
遲疑的少年音在背後響起,蕭妤回頭,撞上灰袍青年的目光。
“你是?”
她一如初見時的天人之姿,美好得不似凡人。
想起當初将她身邊婢女認成官家小姐的烏龍,青年咽下即将脫口而出的過往,垂眸斂目。
“貧道乃玄都觀住持。”他說,“聽聞公主遠道而來,若有需要盡管吩咐。”
蕭妤含笑着點頭離開,倒是長久跟在她身邊的玉簪頻頻回首,似乎是認出他來。
“在看什麼?”
“隻是覺着……那住持似乎似曾相識,”她快步跟上,虛虛扶着公主屈起的臂彎,“但要真細想下去,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便不用想了。”蕭妤失笑,“看他的反應似乎也沒将本宮認出來。”
華貴的車簾撩起,露出那張花容月貌的面孔,她朱唇開合,似乎是在與路旁的一國之君說些什麼。
那日道人飛升引起的波動讓一旁的蕭妤受了傷,但卻被輕描淡寫揭了過去。從她蘇醒那日起,蕭懷瑾便發覺妹妹逐漸寡言,如今更是久居封地不常回京。
他自知問心有愧,也不強留。
耳畔忽的響起成德帝傳位于他時的低語:“坐在這張位置上,遠近親疏來來往往不可避免。但你要記住——‘最是無情帝王心’。”
車輪辘辘的聲響消失在山間窄道上,空留激起的塵土。
“有哥哥和溫大人在,汴元必然會繁榮昌盛。”掩唇輕笑的少女眼中滿是笃定,她伸出手指晃了晃,“小妹在封地等你們的好消息。”
他吐出口濁氣,忽的想起多年前從女孩手中接過馬鈴薯的那日——
那份厚實的重量讓兩人不顧沾着的髒污泥濘,亮晶晶的眼睛對視一眼,盛滿了興奮與期待。
“陛下。”
忽聽得身後有人喚他,蕭懷瑾回了神。
冷靜自持的女官面孔上少見地劃過一絲痛苦,但其中蘊涵着的似乎并不是深藏心底的愛意,反倒更像是徹底失去的心灰意冷。
蕭懷瑾覺着荒謬,卻忍不住勾唇,生起一種與她同病相憐的荒唐感。
“擺駕回宮——”
司禮監掌印尖細的聲音飄蕩在玄都觀上空,驚起林中飛鳥陣陣。
朱漆宮門次第開啟,在禁軍統領沉沉目光的注視下,八人擡着的龍辇緩緩往深宮的方向去了,未來得及散退的宮女跪列兩側,手中提燈将日暮時分的宮牆陰影照亮。
撞鐘聲迎着戌時的晚風吹來,蕭懷瑾忽的有些釋懷:
自幼時起妹妹便個性分明,如此規矩森嚴的京城,到底隻會拘束她了。
*
“她隐姓埋名,隻為不動聲色給汴元一個太平盛世。”
古稀之年,魏良顫顫巍巍地提筆寫下傳記,告訴世人潭湘郡調查中,那個智多近妖的謀士姓甚名誰;告訴世人她的豐功偉績……
更漏聲裡,魏良在後記中寫下一段僅有寥寥數語的對話:
“何為汝所望?”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