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亮亮的日光透過縫隙落入車内，狹窄的空間也似乎在瞬間明媚。喬妤唇畔勾起笑意，兀地擡頭，卻正好瞧見街邊酒樓窗格前的那位熟悉的白衣女子。

那人似乎早在那邊等了她許久，在一眨眼的功夫裡便鎖定了她的視線，琥珀色的眸子在陽光下蜜糖般化開，仿佛蘊含着千言萬語。

風靜簾落，那瓣微笑紅唇也随之隐沒，但喬妤竟是在刹那的時間裡讀懂了她的口型。

她說：“等到你了。”

一如當初在潭湘郡離别那日她在自己耳畔的低語——

公主放心，疏桐自會在京城恭候。

*

抵京的數日後，梧桐的第一片黃葉翩然落下。

“秋到——”

太史官洪亮的嗓音響起，随後便是鼓聲震天，朱漆白皮的大鼓顫抖着高歌，把秋的消息昭告天下。

小陽春的天氣裡，帝京像隻微微困倦的獅子，慵懶又不失警惕。

“如今小妹和溫姑娘皆已回宮，兒臣的手上證據齊全，隻等父皇過目。可要召三弟入宮？”禦書房中，蕭懷瑾垂手站立，等待成德帝的答複。

“确實是時候了。”成德帝點點頭，繼而吩咐身旁的掌印太監，“備筆、磨墨。”

成德帝收斂了平日裡的和藹閑散，盡管隻是常服，但周身散發着的帝王威嚴仍然減半分：“為了一己之私不惜攪亂官場、勾結異黨……他既然如此執迷不悟，便休要怪朕不客氣。”

一片靜默中，成德帝提筆寫下诏書。在等待遊龍般墨迹幹透的時間裡，他緩緩開口：“懷瑾，你不必再稱他為三弟了。明日他之後，朕自會親手将他逐出皇室族譜。”

蕭懷瑾低着頭，沉默不語：從自身利益出發，此番做法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但對方的身體裡流着和自己相似的血，他實在于心不忍。

隻需一眼，成德帝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最是無情帝王心’，此話不假。懷瑾，也許你會認為朕被權力蒙蔽了雙眼。但作為一個合格的儲君，你不應該容忍任何對那個位置動了心思的人。”

“蕭衍的野心太大，能力也足夠具有威脅性；若不是妤兒當初察覺到了不對，此人已成大患。朕不忍心讓你重蹈朕當年的覆轍，此事隻是不得已罷了。”

言罷，年邁的帝王似乎笑了一下，聲音模糊不清，帶着些許怅惘：“到底是權力迷人眼，但凡半隻腳踏入這攤泥淖，能夠清醒抽身而出的少之又少。”

“也許，這也是她昨日請求朕收回聖旨的原因罷……”他長歎一聲，“真真是比朕還想得長遠。”

“父皇，你方才在說什麼？”蕭懷瑾疑惑地看着他，眼中是罕見的迷茫。

“沒什麼，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事罷了。”

昔日抽抽噎噎的小不點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青年，兩鬓花白的成德帝望着他，欣慰又感慨，“待你加冠，朕便會逐步放權給你；朕找欽天監的人算過，你二十有五那天，是個極好的日子，朕的退位诏書早已備在身側……屆時，百姓、江山，都靠你了。”

他忽地掩唇咳起來，身軀震顫着，仿佛早秋梧桐樹上半黃不綠的斑斓葉片，枯黃的邊角微微蜷縮，露出了少有的脆弱。

“歲月不饒人。”在掌印擔憂的目光中，年邁的帝王擺手示意無礙，用清潤茶水壓下喉頭癢意，“朕的身體，大概是要撐不住了。”

蕭懷瑾怔怔看着父親的不知何時花白的頭發，想到他背着小妹一碗一碗灌下的湯藥，年輕的儲君閉上眼，抑制住即将奪眶而出的淚花。

“能在這段時間裡親手将故友舊案查探明了，也是算得上是天大的幸事。”墨迹幹透凝成痕，仿佛預示着成德帝此舉的決心，“否則在黃泉路上相見，朕隻怕無顔喚他一聲愛卿。”

窗外的秋蟬倔強地發出嘶啞的低鳴，仿佛是用破殼的古琴彈奏的離别曲。即将走到生命盡頭的涼夜，萬物枯萎凋零，它的聲音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悲戚。

直到粗糙而溫熱的大掌輕輕拍了拍他，蕭懷瑾才睜開眼。望着無言微笑的父親，他讀懂了那份厚望。

壓下心中的千言萬語，他深深鞠了一躬：“兒臣謹遵父皇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