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話說得語重心長,頗有對她寄予厚望之感。
沈婳伊從小到大,從未被人寄予過這般的厚望。
她身為一介病弱女流,上有繼承家業的兄長,父母對她的期盼也隻是她能安穩舒心地長大,何曾指望過她什麼。
等到她長大,再尋個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尋個繼續疼愛她的夫君。在外人看來,她的人生早就美滿至極,什麼都不用擔心,她什麼都有了。
明明什麼都有了,可她為何總覺得自己其實一無所有。美好珍貴的東西流水穿腸過,可卻一樣都抓不住。
她不敢細想。
“存下天地又有何用,讀再多書又有何用,安先生不也和我一樣參加不了科舉。你我再有才學也無處施展,皆是枉然……”
她提及了安曉生的痛處,讓安曉生面色忽然正經。他也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安慰給自己聽。他眼中無光,口中卻笃定着:
“二小姐,莫妄說命數,也别妄定自己的命數。人不可窺知天命,二小姐又能笃定自己今後身在何方、所謀何事嗎?”
“這世上有許多人偏安一隅,就算擁有再多良機也不知把握,随波逐流、坐吃山空……”
他開始同她說些早被師者長者講爛了的論法道理,但這些道理翻來覆去也不過隻有一個旨意。那旨意萬千學子也早都記透了、背下了、聽膩了,不過如此。
安曉生見她不為所動,亦沒選擇在這上頭多費口舌,隻是直勾勾地定言道:
“我安曉生隻做自己覺得值得的事。二小姐值得去論君子之道,值得心容萬物、諸事都學深學精,二小姐耗費光陰心力于男歡女愛中,才令人愕然惋惜……”
她被他這份斬釘截鐵的笃定引得發笑,忍住笑聲道:
“安先生何以覺得?”
他見她話音上揚,亦舒緩了語氣,說出的話自信到略帶妄意:
“我自己覺得就夠了,無需它理。我說二小姐值得,那就是值得。
以及你上回在我課上偷看的話本,你心裡再不服我也還是那句話,這東西可笑至極、愚蠢至極。心存天地之人,絕不會拘泥于兒女情愛……”
沈婳伊被他這份狂妄的笃定一催,笑聲更止不住了。她心裡覺得他可笑,她學那些有何用?
他教得過多過深了,對于待嫁閨中的女兒來說早就夠了。待嫁的女兒明明識字就夠了,深的東西一概莫要碰、莫要學……
那麼多的莫要與不許,或許早就讓她的心滋生了隐匿的逆反。憑什麼不要,為何她還沒說話、還沒做決定,便都是不要。
她不甘的心思,心裡的不願總要找個途徑肆意反叛地宣洩出來。
她的宣洩并非直接去找父母與兄長對峙。對峙了又有何用,能直接掀翻這一切嗎,她能有能耐舍下他們獨活嗎?
她沒有那般勇敢、亦沒有那種魄力。如何掀翻?談何掀翻?
兄長雖與她不對付,但她真生病出事時,他仍是會記挂她。父母雖有局限狹隘之處,但她張口想要的東西他們都給了。她一病倒,他們都愛她,所有人都愛她。
在愛面前,人原來會頓失抗争的勇氣與魄力。哪怕這份愛裡包裹着隐匿且危險的毒與害,她也切不開、推不開。
她并非生來的勇者,也非溫順到底的羔羊。她的軟弱與勇氣,如她感受到的愛與傷害一般,看似相悖,卻融在一處。沒有至黑與至白,她是莫測的灰。
而她也許一向很擅長與容忍與接受,生命中那些晦暗莫名、交織在一處的灰。
沈婳伊年少時期出于對心中不甘的唯一逆反之法,也許就是跟着安曉生,把他所有想教的都學透了。
安曉生教給她的東西裡雖帶有他個人濃烈的喜好,但隻要他不吝才學,她便一應全收,不留遺漏。
她把手上的情愛話本全都還給了雨荷和碧紋。她知道她們私下裡愛看這些,就算明令禁止也無用。
何況這是她們共有的該遵守的秘密,沈婳伊出于不忍,并沒有幹涉她們看這些情愛話本的自由。
她就這樣跟着安曉生一直學到了她十七歲那年。
那年,她的父親已過世兩載,她的大哥接管了精絕幫。她逐漸到了要出嫁的時候,師生之誼再深,也扛不住日後要嫁人的變故。
沒有教書先生能像小姐的嫁妝似的,出嫁了還能帶走,日後還能跟着他學,該停了。
何況安曉生本就是自诩心中有天地之人,他不會把自己的精力一直局限于教一位閨中女兒。
他走那天上完了最後一堂課,臨别的時候也沒有旁話,隻簡單說着:“安某今後就此别過,二小姐珍重。”
他們之間仍隔着那扇圖案單調的屏風,沈婳伊啟口感慨道:
“都說世上無不散的宴席。學生恭賀安先生尋到了比精絕幫更好的東家,讓安先生走得這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