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滾滾!你要吃柴嗎,嗯個狗背東西,無賴刺,整天诶犢兮兮,再掃句試試聽”
……
“狗背東西”“無賴刺”“诶犢”都是懷魯方言裡罵人最狠的話。
聽到這動靜,溫意存趕忙走了過去。
“怎麼了?”
“内個诶犢哦!煩!”闵姐還在氣頭上,話都說得不利索。
餘為一在旁邊解釋:“剛剛來了個老頭,看見我在這兒,就問闵姐兒是不是又開張了,問我做不做那種生意,惡心死了。闵姐兒氣不過,幫我罵了回去。”
那種生意……
溫意存想到自己方才在牆上看到的那些字。
看來,這小賣部以前做的并不是什麼正經買賣。
“闵姐兒,你這小賣部以前不會是……”餘為一先一步問了出來。
“我老早不做了,15年那會兒,我為這事兒進去過,出來之後我就沒再做了。”闵姐兒搖搖頭,“那男的就是管不住,賤!”
之前聽餘為一提過,闵姐兒是這裡出了名的拼命三娘,辛辛苦苦勞碌了大半輩子,如今在福花弄和其他地段都有房産,街坊鄰居就沒有不羨慕的。幾個子女也都有出息,經商的經商,出國的出國,現在還有個小外孫女是國外頂尖藝術學院畢業的導演。
怎麼看,她都不像是那種會做不正當營生的人。
溫意存有些納悶,餘為一也同樣如此。
“闵姐兒,我看你日子過得挺好,怎麼當初會想到做這個呀?”
闵姐兒歎了口氣,苦笑:“人忙活大半輩子,還能為了什麼,當然是錢呗。我是姥姥一手帶大的,她老人家就靠這行當糊口,我自然也就跟着入了行。說實在的,打小我就為生在這麼個家庭自卑。我姥總勸我别在意别人的眼光,我也試着這樣寬慰自己。可是,真的能不在意嗎?街坊鄰居都不讓自家孩子跟我玩的,他們倒是不明說,可那些眼神、還有繞道走的樣子,比直接罵我還難受。”
她自嘲地笑了笑:“年輕時候啊,就是虛榮。不知怎麼就生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清高勁兒,連謀生的活計都要分個高低貴賤。後來遇見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便以為攀着了登天的梯子,心氣更高了,死活不願意再做和姥姥、媽媽一樣的營生,覺得太不體面。臨了,我跟男人跑了。一狠心連我姥留下的老屋都賣了當嫁妝,頭也不回地往外奔。那會兒我真是魔怔了,把根兒都刨了,就為争口虛頭巴腦的氣。”
“闵姐兒,你真是猛,竟然還為了男人把房子賣掉!”
“呵,本來以為嫁了人就能過上好日子,結果呢?這男人沒過多久就現原形了,整天賭,家底都輸光了。這全是我的報應啊,當初貪圖人家境好,費盡心思用個孩子拴住他,以為就此能過上富太太地生活了。結果福沒享到,反倒被這段有共同孩子的婚姻關系給套牢了,欠了一屁股債,想脫身都難。”
闵姐兒搖了搖頭:“當初嫁給他時就不風光,後來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那個沒良心的倒輕省,兩腿一蹬說走就走,無牽無挂的,把一堆爛賬全扔給我們孤兒寡母。你說我能怎麼辦?為了還債,我什麼活兒都幹了。刷碗、洗衣、掃大街……可這些零碎活計哪填得上那個無底洞?後來我橫下心,去酒樓打工偷師學藝。幸虧遇上個好心的老闆娘,看我可憐,把手藝都教給了我。等我攢了點本錢,又剛好趕上好時候,就東拼西湊把這鋪子盤了下來,也算是給自己和閨女留了條後路。”
說到最後,闵姐兒突然正色:“不是我說,閨女們,你們可千萬記着。這世上啊,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有時候連自己都靠不住,身子骨說垮也就垮了。隻有房子和地最實在,到什麼時候都跑不了。
餘為一聽罷,眼睛瞪得更大了,滿滿的羨慕:"闵姐,您這眼光可真毒!當初買下這鋪子,可不就是白撿了個大便宜嘛!現在這旅遊地段,多少人眼紅想擠進來都擠不進呢!”
闵姐兒抿嘴一笑,眼裡透着幾分精明,嘴上卻還是那副輕描淡寫的調調:“嗐,也就是趕巧了。那會兒哪想得到這麼多?就惦記着把我姥留下的老鋪子給盤回來。誰成想還真趕上這好時候了。不過啊,做生意這事兒,該出手時就得出手,光等着天上掉餡餅可不成。”
“可闵姐兒,”餘為一忍不住追問,“後來您不是發達了嗎?怎麼還做這行當?剛聽您說是十年前才不做的。”
闵姐兒斜眼瞅了瞅餘為一:“哎約喂,我滴乖乖!錢這東西,哪有嫌多的?再說了,錢是賺着了,可這世上等着用錢的地方多着呢。”
“當初我是攢了些錢,可離買房還差得遠呢。能買下這鋪子,歸根到底還是靠借錢。那會兒我欠一屁股債,誰見了都躲着走。最後還是以前在這兒讨生活的姑娘們幫襯着我。這個掏出壓箱底的首飾,那個拿出攢了好久的私房錢……我知道,她們也不是信我,是信我姥!”闵姐兒的聲音突然哽了一下,“說起來,她們才是這鋪子真正的東家。”
“那些年,我們這兒其實什麼都做,化妝、按摩、美甲……實在沒法子了才接皮肉生意。”她苦笑着搖頭,“可外人哪管這些?在他們眼裡,我們橫豎都是做那檔子事的。”
闵姐兒掰着手指算:“我要還債,她們要活命。後來其他姐妹聽說我們這兒能混口飯吃,也都找上門來了。我這裡,雖說不能讓她們活得多體面,但好歹能讓她們吃上口熱飯。”
“這鋪子早就不隻是我一個人的營生了,你說,我能把門關了嗎?”
說到這裡,闵姐的眼神有些恍惚,她輕歎一聲:“現在想想,日子這玩意兒,真是命定的。我姥做這個,我媽做這個,到頭來,我還是做這個。跟那磨盤上的豆子似的,碾碎了,管它做成豆腐還是豆漿,都還是那點味兒,逃不開的。”
“闵姐兒,你阿媽不是出國留過學嗎?應該算是新女性了吧,她怎麼會想到幹這個。”
“你怎的不想想她出國的錢打哪裡來的?她和我姥當年從湖南那邊逃過來,身上本就沒幾個錢,為了活命,她不得不靠賣身子養活自己。那時候擺在她面前的路就兩條,要麼當畜生被人欺,要麼就是做人被畜生欺,我媽選了後頭那個。後來,她又遇到了不少人,見識多了,心思也活絡了,就想着自己做老闆,總比替别人幹活強。再後來,她出國了,我姥就接手張羅着,最後又留給了我。說到底,這個主意兒還是我媽想的。”
“那她出國之後就沒再回來嗎?”
闵姐兒搖了搖頭,目光有些飄遠,語氣淡淡的:“這裡沒什麼值得她流連的吧。她出去後,見了更大的世面,心也野了,哪還會想着回到這老破小呢?換我我也不回啊!”
“那你呢,她就這樣把你留在這裡了?”
“她不會對我有感情的。”闵姐兒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苦澀:“我是她出國留學前生下來的野孩子,連我親爹是誰都不知道。我姥說,大概是我三歲的時候,她走了。我根本就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就聽别人說過,她生得非常漂亮,我很像她,卻也比不得她。”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遠處,似乎想努力記起什麼
“說起來,早先這兒還不是小賣部,是間茶樓,叫‘且未茶樓’。我媽她可聰明了,她在的時候,茶樓生意最是紅火,那些個女孩子都愛來我們這兒!大家閨秀啊,留洋小姐什麼的,全來湊熱鬧!大家各顯神通,後來都沒人做那檔子生意了。茶樓,真的就隻是一間供人談天說地,寫詩作詞的茶樓。”闵姐兒的語氣裡帶着幾分驕傲,但很快又黯淡下來,“不過,她走了之後,茶樓就漸漸沒落了。我姥後來改成了小賣部,勉強維持着。現在,輪到我了。”
“你怨她嗎?”
闵姐兒聽了,先是愣了一下,随後搖了搖頭:“怨啥呀?她老家那地方,多窮啊。她從小被大爺打,被哥哥罵,她帶着我姥逃出來,苦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出頭,出國過上了好日子,我替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闵姐兒,那你,不想她嗎?”
闵姐兒低頭摩挲着凳子邊角,突然笑出聲:“想什麼,她對我沒感情,我又怎麼會對她有感情呢。人和人之間,講的不就是一個你對我好,我才對你好嘛。她那樣的人,心早就飛遠了。咱也不指望什麼,自己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
溫意存沒有觸碰闵姐兒,隻是光光看着闵姐兒的神情,就已經能領略到幾分。
雖然嘴上說着不怨不想。
但她能感覺的到,到底還是怨過的,到底也還是想着的。
“真的嗎?”餘為一一臉真誠的看着她,這是她需要挖掘的東西。
闵姐兒被她們瞧得不好意思起來,隻能不好意思的說道:“哎約喂!想過啦!就那麼一會會!十五歲之前不懂事嘛,還模模糊糊想着,這個女人會不會哪天大發慈悲回來看看我和外婆,後來想着想着,年紀大了,到了七八十歲,她肯定走了,還想什麼呢?隻有我想不想去見她的份兒。反正現在我是不想去的。”
“嘿,不提了,比起她,還是我姥走了我更難受些,畢竟是她實實在在把我養大的!不過——”闵姐兒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
因為接下來的話,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媽媽身上
“我姥臨終前跟我說,她給我留了樣東西,先前怕我難受,一直沒給我。我以為是什麼珠寶啊,房産啊那些個值錢的東西,沒日沒夜地找,結果就是一封破信,還是我在她留下的那堆破爛兒裡翻到的。說來也好笑哦,那會兒我還不識字兒!為了念這封信,我就開始認字。咋說也是她留給我的,得我自己讀,萬一裡頭有啥見不得人的事兒呢?家醜不可外揚嘛!再說了,我琢磨着,我媽能讀能寫的,總不能就我啥都不會,到時候被她笑話了咋辦?我可不能讓她瞧不起我。”
“那上頭寫了什麼。”
“還能有啥,我本來也想着會是什麼長篇大段感動人的話,那樣我也好難過難過呢。結果就幾個字兒,讓我好好賺錢,好好活兒!”說着,闵姐兒自己先笑了起來,“我看了之後,一氣之下就給她全燒了。”
“哈哈,我還以為會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留下什麼東西,讓你從此改邪歸正”
闵姐兒一聽,立刻擺了擺手,語氣裡帶着幾分不滿:“哎哎,這話就不對了,什麼叫改邪歸正?這生意怎麼了?那些姑娘被人打被人罵,活都活不下去了,我給她們一條出路,場地費我就隻收5元錢,還給她們包吃包住呢!别人都是五十元一百元得嘞,還老被打!你說說,這算哪門子的‘邪’?”
“她們也是人,也得活命。”闵姐兒使勁兒給自個兒幹的活兒找正當性,“姑娘們,你們現在好,有出路,但總不能礙着人家找活路吧。你都不知道,那幫人就欺負我!這弄堂那麼大,就偏偏逮着我不放,還想打我這房子的主意,要不是那幫姐妹,我現在真不知道哪裡去。”
闵姐兒開始念叨起那些說了好多遍的舊事兒,她已經很久不講了,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聽她好好說話了:“我記得那時候是小芬,藍娘還有淑珍,我們一起上的。差點被他們反打回來,幸好最後藍娘的骈頭來了,才把他們吓跑。藍娘和淑珍都是好女人,小芬也是個好孩子。”闵姐兒的聲音越來越低,“就是可惜……”
她的眼神像一扇半開的窗,風一吹,就能看見裡面藏着的故事,可誰也沒勇氣走進去。
溫意存和餘為一對視一眼,沒再開口。
闵姐兒低着頭,手裡攥着衣角,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藍娘……她那會兒被姘頭的媳婦找上門,讓我在前頭擋着,自己慌慌張張從後門跑,也不知道看看大馬路上有沒有貨車……就那麼沒了,才27歲吧。小芬,呵,當初被她爸當牲口似的送來,又當牲口似的拽回去,現在估摸着孩子都有四五個了吧,大的那個應該和你們差不多年紀。還是淑珍這丫頭潇灑,招呼也不打就跟人跑了,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闵姐兒托着腮,看着外頭出神。
每次提起這些名字,她總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錯覺,就感覺昨兒個那些年輕的生命今日還張揚豔麗着。
“伐好意思伐好意思,老婆子這張嘴啊,說着說着就扯遠喽。”她突然回過神來,局促地搓了搓手,眼神裡第一次有些緊張,“閨女啊,你們……不會把她們這些糟心事寫到文章裡頭變成那種……那種叫人心裡發酸的苦命戲文吧?”
“不會的!您放心!我們都是女同志,懂得分寸”
“菩薩保佑,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可别把她們寫得可憐巴巴苦哈哈的,她們要強着呢。要是知道自己被人寫得哭哭啼啼的,還讓街坊鄰居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同情她們,非得氣得跳腳不可!”
說罷,闵姐兒又擺擺手:“我說這麼多,也不是為我當年做的事開脫。現在是法治社會,犯了法就得認。幹了那事兒後,我蹲了幾年牢,現在老老實實賣點兒零嘴,再做點兒小買賣糊口。”
闵姐兒是真的拼命,啥活兒都願意去試試。她有一股子狠勁兒,也有不服輸的脾氣,隻要能掙到錢,她都想幹幹看。不管是起早貪黑地擺攤,還是跟人讨價還價做生意,她從來不怕苦、不怕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