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嘉和垂眸,揉了揉來寶的腦袋,神色如常。可指尖的力道卻比平時重了幾分,惹得來寶低嗚一聲,忍不住用鼻子頂了頂他的掌心表示抗議。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等等!”剛剛已經走到門外的溫意存突然折返回來,一把拽住萬嘉和:“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
萬嘉和手裡的狗糧灑了一地,來寶不滿地哼唧兩聲,用爪子扒拉他的褲腿。
萬嘉和恍若未覺,隻定定看着自己被拽着的手,面上依舊雲淡風輕,但,微微顫動的眼睫,卻先一步洩露了他心底的波動 :“萬嘉和這個名字挺好的。”
他放慢語速,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你可以繼續這麼叫。”
“不行!”溫意存想都沒想,立刻搖了搖頭,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又收緊了些。
這畢竟是她太姥爺的名字,她可不想天天在那什麼□□的陰影下和他相處。
這個名字,很限制她以後的發揮!
萬嘉和看着溫意存,她剛才跑得急了,臉頰泛着淡淡的紅暈,發絲有些淩亂地貼在額前。
他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目光細細描摹着她的神情,聲音卻刻意放得又輕又緩:“為什麼不行?這很重要嗎?”
尾音微微拖長,帶着幾分循循善誘的意味,聽得溫意存有些急躁。
她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像是在掩飾什麼,連帶着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很重要!名字很重要!”
溫意存心裡嘀咕着,要是不重要,釋境裡你幹嘛亂燒人家的花名冊!
來寶歪着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叼起地上的狗糧,識趣地躲到一旁去了。
玉滿和玉樹這會兒卻被溫意存的話吸引住了,視線齊刷刷地抛過來,等待着萬嘉和的回答。
“白長命。” 他唇角勾起極淺的弧度,狀似随意地拂了拂袖口,指尖卻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手腕:“長命百歲的長命。”
說完,又似乎覺得不夠,添了句:“白頭偕老的白。”
溫意存呼吸微頓——這解釋未免太多餘、太刻意了吧。
她還能不知道是哪個“白”?
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
溫意存面上偏不露怯,隻揚起下巴,故作鎮定地點頭:“好!我記住了!白長命!”
說完,立馬放手,轉身,跑開,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眨眼間便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之中。
身後,白長命仍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方才被她攥過的手腕,眼底暗色浮動。
他用手指在那塊皮膚上畫着圈,像是回味,又像是确認——
她的溫度,還留在那裡。
查木旦看着溫意存離去的方向,又瞅瞅剛剛報出名字的白長命,忍不住湊近時木春,壓低聲音說道:“沒想到大仙的名字也這麼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村口賣豆腐的老白呢。”
時木春跟丢了魂似的,自打從釋境出來就神遊天外。查木旦正想給他來個"醍醐灌頂",卻見這厮突然一個激靈,直愣愣地盯着白長命:“你知道她是誰嗎?”
溫意存走後,白長命很快又恢複了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眼皮都懶得擡:“不認得。”
“就沒有一點線索嗎?”時木春不死心地追問。
“沒有。”白長命答得幹脆利落,活像菜市場裡被砍價砍急眼的攤主,再多說一個字都嫌虧本。
“哼!”時木春惡狠狠地瞪了前面的人一眼,袖子一甩,也潇灑地轉頭,風風火火地走了
“啥呀!這是!”查木旦撓着後腦勺,一臉茫然地嘀咕,“一個兩個的,跟被黃大仙下了降頭似的,神神叨叨……”
“你怎麼還不走啊!”玉滿沒好氣地沖查木旦喊道,那架勢跟趕蒼蠅沒什麼兩樣。
“哎呀啊,姑奶奶,你别這麼急嘛。”查木旦趕忙陪着笑臉,推銷保險似的,“我就是想打聽打聽,這宅子……真是你們的?我怎麼聽存子說,這兒好像是她家祖宅來着?”
他搓着手,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副“我可沒别的意思”的表情。
“神經病,你什麼意思啊!覺得我們偷家是吧!”玉滿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
“不不不不!誤會!天大的誤會!”查木旦吓得連連擺手,舌頭都快打結了,“我就是看這兒風水好,想問問……招不招合租?我付房租!包水電!還包刷碗!”
然而,最後一個“碗”字還在半空飄着——
“砰!”
玉滿直接一個飛踹,查木旦連人帶話一起被轟出了門外。
“滾!”
“哎喲喂!至于嗎!” 查木旦揉着屁股,對着緊閉的大門跳腳,“小爺我不過随口一問,你們倒好,直接上腳!行!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等你們缺人手的時候,可别哭着求我回來!”
他罵罵咧咧地離開,老宅又恢複了清淨。
不過,這清淨不到三秒,就被玉滿一嗓子炸開了鍋。
“萬嘉和!你真叫白長命啊!這麼多年,你可真是沉得住氣,居然都不告訴我們。” 玉滿在一旁扯着嗓子大聲嚷嚷着。一邊說,一邊撸起袖子沖過去,準備好好質問一番。
“等等!”玉樹突然插話,“他确實也沒說過自己叫萬嘉和啊。”
“這能一樣嗎?!”玉滿氣得直跺腳,正要發作,被哥哥一個箭步攔下。
“噓——别去打擾他!”玉樹食指抵在唇前,另一隻手變戲法似的掏出個紅彤彤的大柿子,不由分說地塞到妹妹嘴裡,“小祖宗,你可消停會兒吧!”
“唔!唔唔!”玉滿瞪圓了眼睛,腮幫子鼓得像隻倉鼠,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措手不及,硬生生被自家哥哥連拖帶拽地架走了。
白長命已走到了門邊,不知在看向何處,來寶安靜地靠在他身邊,也循着他望的方向看過去。
遠處,南上湖煙水迷蒙,湖邊人家炊煙升起,融入漸濃的暮色之中。
來去橋頭,女孩的身影沐于晚霞。餘晖在白牆上落下一道道泛着光的琴鍵,溫意存安靜地走在疏疏落落的陽光裡,撥弄出光影的一弦一調。
此時,小路長寂,故夢依稀。
她一步一景,行盡這流水江南。
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碎金從她的發梢傾瀉而下,流淌過肩頭、脊背,勾勒這世上所有的明媚和燦爛。
塵埃,也染了光。
燕尾巷響起朗朗書聲,沈家阿婆圍坐在一群孩子中間,用帶着鄉音的普通話,逐字逐句教着他們念詩:
“衰對盛,密對稀。祭服對朝衣。
烏衣巷,燕子矶。久别對初歸。”
忽而風又過,牆腳的草葉微微搖曳,誰家少年吹着熟悉的鮮花調,悠悠傳遍整個街巷。
白長命看着眼前的景象,已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懷魯鎮,還是那個懷魯鎮,歸霞村,也還是那個歸霞村。
楓樹之下,一切如舊。
人間的落日每一天都照在這裡,生活柔長而細膩,隻有平平淡淡的别離,和簡簡單單的相聚。沒有什麼特别的人或事能夠打破古鎮粘稠流淌的時間。所以這裡,永遠是小橋流水依舊,煙火人家相守。
他在這樣車遙馬慢的日子裡,一個人看過無數次長久的黃昏。
暮雲四合,煙光斂散,且記且忘。
以為從此長林豐草,雲天共遠,心與廣川閑。卻還是在那個人出現的瞬間,恍惚一刹,失了神。
暮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
他站在原地,伸出手去,像是觸碰斜陽,又像是隔着茫茫煙波,挽住那個遠去的身影。
指尖,掠起一片虛無的暖意。
原來,夕陽落在身上,是有溫度的。
紅葉流轉,在一榮一枯間碾轉了一個又一個秋天。長出又落下,堆集又腐化,每年每年,重重疊疊,掩去了生命清晰的脈絡,也封住了曾經曆曆的傷痕。
往事種種,悲歡萬狀,合散如煙。
原來,他還是想要,再見見她。
“她回家了。”白長命低下頭,摸了摸來寶毛茸茸的腦袋,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我們也回家吧。”
來寶仰起臉,烏溜溜的眼珠映着主人的笑意,歡快地叫了起來,尾巴在塵土裡掃出半道圓弧,像是在回應着他。
“哇嗚哇嗚~”
這邊的叫聲還未落下,村口的廣播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刺啦"響了幾聲,不多會兒,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熟悉的地方,依然安詳,歲月不改它模樣,風吹過樹梢,沙沙的響,把故事慢慢講……”
時木春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本來就不好,又聽到廣播裡放這麼煽情的歌,更想哭了,眼淚啪嗒啪嗒開始流下來。
“可惡的萬嘉和!”
“不對,可惡的白長命!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小白姐姐在哪裡嘛!肯定就是故意不告訴我的!”
“哼,不告訴我,我自己找!我就不信找不到!就算現在找不到,以後還能找不到嗎!哼!”
時木春一路小跑着往家的方向趕,雖說他心裡惦記着要找小白姐姐,可實在不敢耽誤了回家。
眼下正是晚飯時間,要是回去晚了,他奶奶找不着孫子,肯定又要滿村叫嚷了。
時木春三步并作兩步,穿過燕尾巷,白色的帆布鞋沾滿泥土,輕擦過青石闆,鞋底與石面摩挲出細微的沙響。
在他飛奔而過的小路兩旁,一簇簇無名小花正熱烈地開在大地上。
這是南方田野裡最常見的小花兒,不論四季,常盛常存,粉紅,淺黃,星星點點,攢聚成一個簪在泥土裡的王冠。
風一吹過,就能聽到沙沙的響動,像是誰在輕輕說着話,落地無聲。幾片花瓣被風吹起拂落,打着旋兒飄到路過人的鞋面上,又安靜地滑落。
這個時間段,是小鎮一天裡最為忙碌的時候。老太太支楞着耳朵等收音機裡明日的天氣預報,當家的忙着揮鏟翻炒鍋裡的青菜,放學的孩子們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就笑鬧着和小夥伴追逐起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迹上奔走,沒有誰,會閑下心聽一聽,風吹過的聲音。
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想起,許多年前,也是在這裡,在同樣的晚風之下,有一個叫做木心的詩人,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秋天的風,從往年吹來。”
它于多年前,某個不經意的轉身後消失,從回不去的故鄉出發,流浪在看不見的千山萬水間。
風中攜帶的塵屑與宿念,穿過很多個素未謀面的生命,交換或喜或悲的記憶。而後,在一個不經意的轉身間,重又相逢于原點。
落在我們身上,此時此刻此地。
于是,一切中斷的都會重新開始。
所有的等待都會有答案,所有的故事都會迎來結局。
長街歸故人,白骨也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