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笛相和的仙門雅會上,簡零正在和幾個同齡的仙攀談。
“方門主的身子,近日可有好些?”一個仙問。
簡零:“承蒙關懷,方師姐雖然還是不便外出,但這個月初以來隐有好轉的迹象。仙門新門主上任,方師姐也很是挂心。這不,我出門前,她千叮咛萬囑咐,讓我把她的賀禮好好交給王前輩與林門主,還好沒在路上遇見劫匪,所幸不負所托。”
幾人一起笑了。
“诶,這個孩子是……”一個仙低頭,看向簡零的腳邊,“可是簡巫新收的小門生?”
簡零聞言:“哦,這個孩子啊,她還小,沒有定師母呢。她隻是聽說仙門要辦雅會,想跟着來看一看,正好我要來,谷瑞師姐就把她拜托我了——明熹,不是說想來看仙門雅會嗎?去找仙門的孩子玩吧?”
方才大人說話的時候,小明熹全程兩手抓着簡零的衣擺,垂着頭一聲不吭,像是默默減弱自己的存在感。
此時被簡零點到,她也隻是把頭垂得更低了,往簡零的方向挪了半步,整個人快要挂到簡零的腿上。
一個仙說:“怕是有些内斂,無妨,我把仙門的孩子叫來——滢一,滢一?過來。”
一群白衣的孩子聽到呼喚,紛紛看向了一個冷面的女孩。
方滢一恭謹地走過來,有模有樣地學着大人的禮儀:“見過師姨,不知師姨喚我何事?”
仙:“這位是巫門的小朋友,你們帶着她一起玩,你們現在是還小,今後卻都是五門同輩呢。”
方滢一為首,十幾個孩子都開始打量明熹,再加上幾個大人,二十幾個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明熹身上。
小明熹手指抓緊了,用力抿着唇,想要往簡零身後躲。
簡零沒有察覺,她蹲下身,拍了拍明熹的肩:“去和仙門的孩子一起玩吧,和我們幾個大人待在一起,也很無聊不是?如果不去,這個雅會不是白來了嗎?去吧,嗯?”
小明熹頓了一下。
然後,她一點一點地松開簡零的衣擺,慢騰騰地跟着那群孩子走了。
等走出大人視線,那群孩子立即各自拉着自己的朋友,一邊頻頻回頭打量明熹,一邊叽叽嚓嚓、發出嗤笑,依舊傳來一兩個“窮酸”、“土鼈”的字眼。
小明熹綴在最後,被這種不善的凝視盯得如芒在背,手在袖中偷偷攥緊,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
直到走到一片寬闊的地方,那群人裡也沒有人和她說過話。
那位被托付的“方滢一”,也依舊冷着臉,像是沒有看到她這個人一樣。她雖然不像别的孩子那樣親口出言譏笑,但也不曾阻止,默許了衆人對明熹的嘲諷與忽視。
一群孩子商量好玩法,都等着方滢一發話。
方滢一老氣橫秋地點頭:“那就組隊吧。”
“老規矩,我們和滢一是一隊!”
“啊?滢一,我也想和你一隊,加我一個行不行?”
“哎呀你走開——你是那邊的,别老想往我們這邊蹭……”
一群人熱火朝天地商議完畢,直到一聲令下開始遊戲,全程都沒有人搭理過明熹。
明熹局促地站在邊上,手腳和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一群人玩樂的笑聲和喊叫在她聽來無比刺耳,連帶着方才那些“窮酸”之言一起,刺得她渾身僵直,面色脹紅。
她心裡一番掙紮——
簡零叫她來和這群人玩兒,但顯然沒能玩上;那麼她自然有離開這裡、回去找簡零的理由。
隻是她人生地不熟地跟着她們走到這兒來,周圍空落落的,磚瓦扶欄清一色的白玉裝潢,她早就不知道回去的路該怎麼走了。
不管了……
先離開再說。
明熹心下拿了主意,當即轉身離開,沒走兩步,後肩卻一痛——
她回頭,看到罪魁禍首是一個小沙包。
正是那群仙門小孩玩“扔沙包”用的沙袋。
她擡眼看過去,那群仙門小孩短暫地靜了片刻。
随即,不知是誰先笑了起來:“誰不小心扔到窮鼈身上了?”
有人朝明熹喊:“你傻呆呆地站那兒幹什麼呀,還不快給我們撿回來?”
明熹抿了抿嘴,扭頭走了。
随即又是一個沙包砸來,這回扔中了她的後腦勺。
明熹吃痛,捂着頭悶哼了一聲。
“聾了?沒聽到我們說話嗎?還走!”一個仙喊道,“喂,你的長輩讓你和我們玩兒,你就這麼幹看着?你這麼不配合,小心我告訴你的長輩。”
這話戳中了明熹的心思。
她剛到巫門,還是被撿回來的,目前整個巫門,她唯一敢親近的就是谷瑞。
明熹并不認識簡零,今天早上第一次和她見面,就被谷瑞交給了簡零。
她不知道簡零脾氣如何、心性如何,是不是本來就厭煩帶了她這麼個累贅,又會不會因為仙門孩子的話對她不滿,回去後告訴門裡,将她趕出門,送回凡世的那個地方。
想到這個可能,明熹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她不要再回到那個地方。
她不要。
她能來到巫門,本來就是她自己死皮賴臉地向谷瑞求來的。
如果這群人真去告狀……
一面是母父俱全、自小養尊處優養在仙門、名正言順的内門門生,一面是她這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撿來的孤兒——
她冒不起被告狀的風險。
于是,明熹沒有再動。
她的反應無意火上澆油,告訴所有人她有把柄、好欺負。
一個仙門孩子提議說:“哎?要不這樣,反正我們都不想和她組隊,我們就讓她去撿沙包,這樣我們就不用自己撿了。”
“對啊,正好讓她去跑腿。”
“不行!她那身窮酸氣,一會沾到沙包上,沙包又扔我們身上,我們不就沾上了?我可不想。我不玩了!”
孩子們一時安靜下去;但那個說“不玩”的人,也一動不動,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有什麼好吵的。”一個孩子哼了一聲,在寂靜中出聲,“這樣——我們也不必分兩個隊了,我們全站邊上,讓她站中間,我們一起扔她。”
“啊?那是不是有點欺負人?”
“這哪兒欺負人啦?她要是能在一輪之内不被砸中,就又輪換我們呗,不是很公平嗎?”
“就這樣就這樣!”
明熹沉默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讓你過來!”一個仙又朝她砸了一個沙包。
這次明熹被砸中了嘴角,磕到牙齒,口中溢出了一絲血腥氣。
她咬緊牙,一聲不吭地彎腰撿起沙包,掄起手臂,用盡全力朝剛才那個仙砸去。
“啊!”那個仙被砸中眼睛,頓時痛呼一聲,疼得蹲在了地上。
“怎麼了?沒事吧?”
“你幹什麼?!哪兒來的窮土包,讓你站上仙境都是擡舉你,你竟然還敢打人?”
“我們打回去!”
雨點般的沙包頓時朝明熹襲來,但她早有準備,腳底抹油轉身就跑,沒讓沙包再砸到她身上。
沙包砸完,那群人砸無可砸,就紛紛追了過來。
明熹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卻不想這麼一回頭,沒有注意眼前路,迎面就撞上了一個人——
“嘭!”
一個和她一般高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擋在前面的,被猛地一撞,摔了個屁股蹲,“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明熹驚得一愣,站在原地忘了跑。
她一低頭,和地上那孩子面面相觑。
來人看着衣着不凡,但她被人撞,又摔了跤,卻不哭也不鬧,頂着兩個白面饅頭似的臉頰,睜着圓圓的眼睛看着她。
……有點呆。
明熹心裡不合時宜地冒出這個念頭。
就在這時,身後那群人追了上來,卻奇異地在幾步之外停下,沒有立即撲上來。
“唔……”
地上那孩子好像終于感覺到痛,輕輕地哼了一聲。
小明熹如夢方醒,顧不上後面那群人,忙伸手拉她:“對、對不起……”
剛才還叫嚣着要打人的仙門孩子登時擁了上來,圍着這個孩子噓寒問暖。
“林風,你沒有摔到吧?”
“小小姐怎麼樣?”
“小小姐沒事吧?”
一片擁擠中,不知道是誰偷偷給明熹攔腰來了一下,趁她吃痛,把她給擠了出去。
小明熹迷茫地看着看着人群中央,被稱作“小小姐”的臨風,意識到自己好像撞到了一個不得了的人。
下一秒,“小小姐”卻朝她走了過來,面露好奇地盯着她看。
那股窘迫的感覺又來了。
明熹無措地急促呼吸,抓緊自己顯得灰撲撲的衣擺,退無可退地抵在了扶欄上。
“你被打了嗎?”
“小小姐”朝她逼近,奶聲奶氣地問。
明熹又驚又疑,謹慎地沒有回答。
“小小姐”擡手,摸上她有些腫脹的嘴角,堅持不懈地問:“你被打了嗎?”
明熹無聲地側臉,躲開了。
……有點奇怪。
這個“小小姐”看上去問得很執着,但她的語氣又很平淡。
“小小姐”沒得到答案,于是回頭:“你們誰打的她?給她道歉吧。”
四周一時鴉雀無聲。
“說呀。”小小姐疑惑道,“難道是你們一起打的?那你們一起道歉吧。”
“……”
很快,人群中有個人被推了出來。
那個人手足無措,也不敢看明熹,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
衆人都松了口氣。
就在這事兒就要這麼結束的時候,明熹咬牙,鼓起勇氣說:“不是她。”
“小小姐”:“不是她?那是誰?”
小明熹眼神裡帶着恨意,掠過面前這一群神色各異的人——
但她其實已經認不出有哪些人打過她了。
“小小姐”歪着頭,兩個透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明熹:“是誰呀?”
明熹嘗着舌尖的血氣,垂着眼說:“所有人——所有人都打了我,她們一起打的我。”
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涼氣。
有幾道仇恨的目光射向明熹,卻始終沒人站出來辯解。
明熹說得言之鑿鑿,心裡卻焦灼無比。
她不知道這個“小小姐”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小小姐”為什麼要幫她,更不知道如果她亂咬所有人一口之後,這個“小小姐”又會有什麼反應。
“小小姐”點了點頭,轉身朝向人群,一錘定音:“那你們都給她道歉吧!”
“……”一群人面露難色,卻沒人反駁。
方滢一面沉如水,終于走到人群前面:“林風,她隻是和我們一起玩,我們沒有——”
“她和你們玩,你們為什麼打她?”林風疑惑道,“打人就是要道歉的。上次我打了于浸淩,母親就讓我道歉了。你們打了她,為什麼不道歉?”
“……”
“快點呀,”林風讓開一點,“這樣吧!你們人太多,就排好隊,一個一個地給她道歉,沒道歉的不許走,道完歉的就快點走,免得分不清誰道誰沒道了。”
“……”
“……對不起。”
“對、對不起……”
“對不起……”
“對……嗚嗚,對不起!”
“對不起!”
……
一群人果真排隊道歉,那些道完歉的人甚至不需要林風提醒,因為太過丢臉,早就跑得沒影兒了。
周圍清淨下來,隻剩了她們兩人。
明熹把嘴唇咬出齒印,垂着眼,不敢看那位“小小姐”。
“你是誰?”
來了,那個好奇的目光又來了。
但神奇的是,同樣是被端詳,這個“小小姐”的端詳卻沒有方才那些人那樣讨厭。
“……明熹。我叫明熹,是、是……巫門的。”明熹說,“你是誰?”
小林風點了點頭:“我叫林風,雙木的林,禦風的風。”
她說罷,又模仿明熹的自我介紹,補充道:“我是仙門的。”
“我知道。”明熹頓了一下,“謝謝你。”
小林風呆住了,那副呆愣的神情在明熹的視野裡擴大,然後臉頰有些泛紅。
“沒、沒事。”她看上去有些高興。
嘴角都壓不住了。
小明熹雖然并不比她大多少,但長在俗世的染缸中,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
她把林風的反應看在眼裡,松了口氣。
明熹想起林風剛才所說“打人”雲雲,試着問:“……于浸淩是誰?”
林風:“哦!她是方滢一的師妹呀。她今天沒來,因為她上次被我打了,摔了腳。”
明熹:“……”
“你的衣服髒了。”林風伸手,指了一下明熹的背後。
明熹忙把衣擺扯過來,發現後背不知何時多了幾個站着暗紅果漿的指印。
林風好奇道:“這是誰的手印呀?”
明熹眼神暗淡地看了片刻,平靜得幾乎不像個六歲的孩子。
她把外裳脫了下來,将衣服翻了個面。
就在她掏袖子的時候,林風看出了她的意圖:“你還要繼續穿嗎?”
明熹不答。
林風眨了眨眼,也開始脫衣服。
明熹愣住了,她看着臨風把自己的外裳塞到她手裡。
“你穿我的吧。”林風說。
明熹手裡握着暖融融的上品絲緞,有些不知所措。
“穿上呀?”林風見她不動,索性伸手幫她穿。
小明熹看着那團價值不菲的衣物,下意識有些抗拒。
就在兩個小崽子推推拉拉、把衣服揉得亂七八糟的時候,一個清冽的女聲突然傳來:“又又?”
明熹動作一僵。
林風也終于停下了,她回過頭,對着來人,軟乎乎地喊了聲“娘親”。
“又又。”林之溶走過來,揉了把她的臉蛋,才心滿意足地問,“又又什麼時候出門的,怎麼把衣裳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