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裡走,過了廊橋後面有個寬大的長階,内院布局比外頭講究,栽的花草也更為精細。
霍遣踩着石子路,說:“這院子你很熟?”
“來過幾次。”伏思掀開竹簾,讓霍遣先進,說:“過了這回廊,那頭有個後心湖,湖邊八角亭是海公會客的地兒,我來過幾次,隻是沒湊上海棠花開的好時節。”
霍遣瞧這院子幽靜,大夥兒喘氣似乎都收着聲。他渾身不自在,講話也不自覺小聲,說:“這地兒看不見海棠花開,還不如站在門外。”
伏思了然地側目瞧他。
霍遣有些懵,說:“瞧我做什麼?”
伏思煞有其事地點頭,說:“沒錯了,是個不服管教的。”
沿長廊向下,霍遣老遠便看見湖邊端坐一人,在執杆垂釣。伏思讓霍遣和小厮等在廊下,他一人下了坡。
海墨光握着釣竿,面朝湖坐在小椅上。他看湖面泛起漣漪,聽得身後“噗通”一聲,伏思跪下了。
“走山道那事做得欠考慮。”伏思伏下身,手掌下的泥土濕黏。他說:“小民有錯,卻要海公先聽小民說一說其中緣由。”
霍遣見伏思跪在泥地裡,那執杆背對着他的人動也沒動。
伏思直起身,說:“海公舉世賢名,上鑒天清,下納民苦,小民有苦難言,有些話也隻敢禀與海公分明。朝廷做事自有考量,康華道按營生繳納的“盤路費”,卻是要了很多經商之人的命。商人們常年累月在外奔波,比常人多賺了幾個銅子,卻也都是因着量大薄收。“盤路費”卻要按過路貨物折合現銀來收取錢稅,商人就指望着跑貨賺錢,一旦沒了利潤,自然就有了“歪門邪道”。”
“說是“歪門邪道”,伏掌櫃也偏要走,”海墨公捏着竿,說:“康莊大道不走,這歪門小道的滋味嘗着如何?”
“小民自作自受。”伏思伏身道。
“别人倒也罷了,我将伏掌櫃視作好友,想着伏掌櫃總能體恤海某的難處。”海墨光不怒自威,沉聲說:“山路險阻,修建康華道,造福的是百姓。朝廷為了修成此路,三年裡出力出錢,怎麼到了伏掌櫃口中,倒成了強盜似的。”
伏思忙磕一個,已然瑟瑟發抖。他說:“小民不敢,小民知錯,今日來便是領罪,要殺要剮任憑海公處置。”
海墨光拍拍身側小椅子,示意伏思坐下。他面上笑,卻話中提點,“你我之間知根知底,何談殺剮?”
伏思連連颔首,坐下又說:“走山道一事确實是我思慮不周,該罰!隻是其中隐情,卻還是要報于海公聽一聽的。這一趟運的其實不是什麼貨物,而是下到西洲的聘禮。因着事情特殊,難免有些心急,想着往常走慣了山道,求個心安,這才鬼迷了心竅。”
“聘禮?”海墨光側目,說:“倒是聽你提過有個屬意的人,竟是在千裡之外的西洲?”
“是啊。”伏思答:“多年前她路過烏郡,我便對她一見鐘情,幾番打探,終于得了些她的消息。我托以錦書,終得回音,彩燈為憑,鴻雁傳情,若不是半道遭遇劫匪,這事本要成了!”
“虎頭寨是哪裡得的風聲,收了買路錢,還将你的貨物給扣下了?”
“也怪我,哪裡敢信一幫土匪!”伏思捶着腿,追悔莫及道:“其餘先不說,我最心疼那棵翠玉瓊枝樹。那樹我得了一對,想着一棵當作聘禮,另一棵便放在這瓊台供海公賞玩。”
海墨光提着魚竿,沒說話。
伏思站起來,遠遠地沖廊下招了招手。霍遣還沒明白什麼意思,小厮卻已将懷中木盒推過去。伏思像是等不及,沒等霍遣送過來,先幾步過去接過手來。
霍遣站在二人身後不遠處,他看木盒子擺在湖邊,裡頭裝着棵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翠綠的玉樹。
海墨光瞧了兩眼,說:“綠意盎然,雕工精細卻不奪目,兩廂成全,難得的好東西。”
“海公入眼便好。”伏思不經意看了眼霍遣,坐下說:“此次虎頭寨截貨也不全是因着碧雲樓欺瞞的緣故,實則早在幾個月前,康華道竣工時,他便給碧雲樓來過信。信中大緻說,虎頭寨中嘯聚的大多是流民,不得已落草,并不想與朝廷作對,言辭懇切,似乎有投誠之意。”
伏思謹慎地盯瞧着海墨光。
海墨光冷哼一聲。
伏思立刻說:“山匪賊子,我自是不敢輕信的!所以這事也沒敢報與海公。可這次連同投誠書,虎頭寨還一并送來了個箱子,正是聘禮其一。事已至此,我便不得不将原委禀與海公知曉了。”
伏思從胸前摸出張紙,雙手呈上,說:“此次紙書,也不敢再私下僭讀。”
海墨光沒接,說:“伏掌櫃懂做生意。”
伏思當即誠惶誠恐地說:“我與海公一心,豈敢無故收那匪徒的好處,那箱子今晨已吩咐人先擡去了海公府邸。海公與州府熟識,還得勞海公在州府面前替我說上一說,免得人誤會。”
海墨光偏過頭打量伏思,少頃又轉回頭盯看魚竿。湖面平波如鏡,風打樹枝的聲在這一刻格外清晰。霍遣雙眸黑沉,身側的手已然緊握成拳。
他看伏思低俯着頭,聽得海墨光說:“既是托碧雲樓的事,就由伏掌櫃讀給我聽吧。”
信紙不長,字句簡單明了,伏思讀完後疊着紙張。
海墨光說:“伏掌櫃怎麼看?”
伏思如實答道:“無甚新意,與先前所書大差不差。”
“草莽出身,意思聽着倒也直接明了。”海墨光說:“信上所書,虎頭寨若能歸誠,所劫聘禮當如數歸還,伏掌櫃不心動嗎?”
伏思說:“虎頭寨若投誠,上繳之物當數贓物,全憑海公做主。”
海墨光拉起竹竿,鈎上的餌被魚吃了個精光。他一語雙關,“湖魚狡詐。”
伏思很清楚海墨光的脾性,便說:“多是兇狠蠻橫之人,竟妄想入正規廂軍旗下!海公辛苦執杆,湖魚隻是偷餌吃,這群野慣了的定隻會更加不服管教!”
海墨光重新下餌,輕輕撥動着竹竿,說:“伏掌櫃是覺得一條湖魚也能耍弄于我?”
伏思才知失言,忙起身賠罪。
海墨光又說:“紹興四年,西洲三峽縣有山匪投誠,當任知州上書兩府,太宗皇帝親自批文回複,對此事大加褒揚。乾樂年間,先後又有兩例匪盜投誠的例子。虎頭寨若有心投誠,東洲這麼多年的危害便是除了,也算功績一件。”
伏思恭維說:“海公高瞻遠矚。”
“況且也不一定要入我東洲廂軍營下。”海墨光細細思量,說:“西北兩邊常年戰事吃緊,是個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