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經追捧着她的顯貴們,如今卻不謀而合地将她拒之門外、棄如敝履。仿佛她是個奪命的瘟神,唯恐避之而不及。
“……乃至夫君,性本怯懦,懼餘累及家門,竟休餘歸家,逐出門庭……”
她門前時不時有官兵徘徊,想來是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她那沒用的夫婿,整日戰戰兢兢;到了她面前,膽量和氣概不知怎的又回來了,盛氣淩人地對她指責辱罵。
他逼她放棄,告訴她勢比人強;她偏要咬着牙堅持到底。
她沒有等到屬于三娘的公道,隻等到了屬于她的一紙休書。
“……餘無他法,乃赴京城,欲叩阍鳴冤……”
年逾四十的棄婦,身上沒什麼錢财,揣着幾樣繡品,第一次走出了蘇州城。
各地官府對她百般阻撓,她不得不隐瞞身份。盡管變賣繡作換了些銀兩,她卻不敢租驿站的車馬,大多數的路,都隻能依靠自己的雙腿走過去。
她從前總看見貨船,滿載着一船又一船的繡品,從蘇州運往京城;如今她亦成了其中一隻不系之舟,從蘇州漂往京城。
谒京的路途千難萬險,好似登天之階。去京城的人,總是心有所求的。
旁人是為己求富貴,她是為友求公道。
原來這條路,竟是這般遙遠。
“……豈知靖國公權勢滔天,竟以餘家人性命相要挾。餘自知微賤,死不足惜,然父母親人何辜?思前想後,唯含恨忍辱,作罷鳴冤之念……”
她前腳剛抵達京城,後腳靖國公的人就找上了她。
台上的燭火跳動搖曳,稍大的風穿堂而過,那微光便滅掉了。
隔壁葉渡的房間裡,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似乎在自行上藥,不小心牽扯了傷處,疼得悶哼出聲。
她在心裡默默說着抱歉。
一兩支燈燭拼力燃燒又能如何?燈油會燃盡,燭芯會燒完,終究是要熄滅的。
那遮天的手不肯移開,日月之光照不進來,天地間亘古長存的,隻能是永無盡頭的黑暗。
“……今餘所求,非為三娘申冤雪恨,但望娘子能規勸國公,令其收斂暴行,勿再戕害無辜百姓……”
沒人敢置全家人的性命于不顧,去公然對抗靖國公。
她身負摯友之仇,尚且做不到的事,又如何能奢求旁人做到?
她走了這麼遠的路,所求之事,終究是一場空。
她真正走過了廣闊天地,走過了傳聞中的金陵、洛陽與長安。可茫茫世間,再沒有她的去處。
“……餘未能為三娘讨得公道,無顔苟活于世,唯有赴九泉之下,向故友謝罪耳。”
褚笑眉讀完最後一句,暗道不好,向白虹吩咐:“韓大娘要尋短見,速速派人去尋她。”
“娘子,距韓大娘辭行,已過去好幾日了。恐怕她早就……”
說到這裡,白虹便頓住了。剩下的半句話無需出口,聽者已是心知肚明。
“是生是死,總要将人找到。”
白虹道:“但此事國公爺不欲讓娘子知曉,娘子若出手幹預,恐怕會牽累韓大娘的家人。”
這話确是在理的。褚笑眉抿着唇思索片刻,又道:“葉少俠應該剛動身離京,你追上去,告訴他帕中所藏的秘密。他俠骨丹心,是信得過的,餘下的事就交給他吧。”
翌日,褚笑眉起身時,白虹前來複命,說她交代的事已轉告給葉渡了。
褚笑眉去了趟平遠侯府,将那柄惹出許多災禍的團扇讨回來。
張菁嚷嚷着不依:“哪有這樣的道理?這是我赢了你的戰利品。”
褚笑眉露出一副看透了她的神情:“說吧,想要什麼。”
張菁嘿嘿一笑:“你那隻常勝将軍……”
她所說的“常勝将軍”,是褚笑眉今歲養的一隻促織,乃是梅花翅,極其勇猛好鬥,從無敗績。
褚笑眉痛心疾首:“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此前我請你陪我去逍遙宗,你還要走了我兩個廚子呢!兩個!”張菁道,“這叫禮尚往來。”
褚笑眉隻得忍痛割愛,跟她戰功赫赫的“将軍”揮淚道别。
東市裡還有不少兜售蛐蛐的,褚笑眉湊到編織的一個個草籠前,挑選她的下一員猛将。
商人吹得天花亂墜:“您看這隻白麻頭,頭大、項大,雄壯矯健;還有這隻蟹胲青,腿多粗啊!喏,這隻竹節須,觸須直,耐力好……”
白虹睨他一眼,冷冷打斷:“閉嘴,我們娘子可是個中行家,用得着你來教?”
褚笑眉看完一圈,都沒有滿意的。
出了這一家,旁邊的鋪子是個胡商開的。胡商的店裡沒有蛐蛐,倒有許多波斯貓——一個兩個毛茸茸的小團子擠在一起,可愛得讓人心都化了。
“第一次見娘子時,便覺得娘子很像我從前養過的一隻貓……”
那人清越的嗓音似又響在耳邊。
褚笑眉晃了晃腦袋,想把他的聲音從腦海中攆出去。她抱起一隻小貓細看,仍舊看不明白,她和這種小東西哪裡像了?
胡商殷勤地迎上來,說出的官話帶着濃重的口音,舌頭捋不直似的:“小人這裡的波斯貓都是從西域來的,血統純正。”
白虹奇道:“娘子突然想養貓了?”
“咳,不是想養。”褚笑眉不知為何,竟顯得有些局促,“就……随便看看,若是有好的,倒是可以送人。”
白虹更覺困惑了:“可奴婢記得,張娘子好像不喜歡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