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将自己關進了房間裡。
她在問出那句“你看了我的日記?”後,并沒有立刻等到什麼回答。
媽媽的目光像停滞住了幾秒,又偏了過去,不再和她對視。
這是在何意意料之中的——
魏女士是一個從事近二十年教育行業的一線優秀教師,她精通教育心理學,擁有極其豐富的教學經驗,更是時刻标榜自己是與衆不同的尊重孩子的引導型的開明家長,她怎麼能承認自己也“同流合污”做出了“侵犯孩子隐私”這樣的事情出來呢?
她不會承認,也不會辯解,更不會繼續質問。
這是她一貫的行為模式。
何意從小在規訓下一舉一動都竭力輕巧快捷,從不發出不必要的噪音,可此刻的她就像程序陷入崩壞的機器人,違背所有指令,卻還沒有徹底形成自我意識,在屋子裡四處胡亂碰撞,書本啪嗒掉到地上發出悶響,筆袋裡的筆散了一地,滾到了床角。
四處發出的忽高忽低的噪聲一如她腦中的轟鳴,頭頂的天空顯露無數罅隙,無形與有形的世界在同一刻陷入崩塌。
可她也無力在乎。
何意從鎖着的抽屜裡取出了那本高中三年斷斷續續寫了很久的厚厚日記本,塞進了書包中,連帶着手機與錢包。
她穿好衣服背上書包,快步走到了房門口,伸手去擰門把手時,餘光裡瞥見牆面一角,她轉回去,走到那張從早晨5點起到晚12點安排的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前,伸指一行又一行往下默讀。
時間從她的指縫裡倒流回過去的三年,那些模糊的畫面影影綽綽從她眼前飛快閃過,她抓不住任何東西。
刺啦一聲,她的手從這薄薄紙張厚重時間中穿過,撕扯下來,扔到了地上。
她拉開了房門,沒再回頭看一眼。
客廳裡隻開着壁燈,餘光中魏女士和何先生兩個人各自坐在沙發一角,空氣是快令人窒息的黏稠沉默。
“這麼晚了意意你去哪兒?!——”
嘭地一聲,何意摔上了門。
夏夜的風刮過她的面龐,發絲紛亂割着她幹燥的肌膚,錯覺一樣的鈍痛從表層傳遞到心髒,何意的鼻子酸癢,眼眶發熱,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被新刻出的一尊蠟像,嘴唇蠕動都需要動用額外的力氣。
電話接通,肖楠楠的快活嗓音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意寶~怎麼啦?你不會要來指導我怎麼填志願吧?熱烈歡迎~”
她沉默卻逐漸滞澀的呼吸傳遞到了電話那頭,肖楠楠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
“何意,你怎麼了?喂?能聽到嗎?”
何意艱難地開腔,“楠楠,我能去你家,住兩天嗎?”
……
兩天裡爸爸來了許多通電話,何意隻接了一通,也同樣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麼,他是媽媽的忠實附庸,也是她的傳聲筒,從不違背她的任何決定,和從前的自己一樣。
“意意,對不起,你媽媽不該看你的日記,但是她不是有意要看,是恰好那天進你房間時日記攤開在桌子上,她一眼掃到的,後來就絕對沒有再看過——”
何意打斷了他,“爸爸,她為什麼不自己跟我說?”
“還有你剛剛說的這些,你們明明知道這都是自由心證的東西……但我現在沒法說服我去相信了……”
電話那頭的爸爸再度陷入了沉默。
最後她開口,同樣不是商議,而是她的決定,“我第一志願會填清大新雅。”
一個剛開設一年,大一時可自由選擇除特殊專業外所有課程,大二可以正式選擇專業方向的跨學科文理學院。
按照前一年該專業在A省的招生人數和分數線,以何意的分數排名,報考這個專業,被錄取的概率很高。
更何況,這個專業對目前的她而言,像是一個緩沖帶,也是一個避難所。
在還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的最年輕的年紀裡,也許做什麼決定都有可能是錯的,但正因如此,她要自己選擇。
她不想在今後每一個或許猶豫或許後悔的時刻都要怨恨今天強行為她決定的媽媽,既然如此,她必須自己選擇。
何意的聲音很輕,像不願這句勸告真的變成警告,“你告訴媽媽,不要去修改我的志願……”
“我會堅守我的決定到最後一刻的。”
無論以什麼方式。
*
“你媽媽,我姐,這一生就是太要強了……”
舅舅拉着何意在書房一角的小沙發上坐下,從旁邊抽出了本剝落掉色的老相冊,攤開來某一頁,上面是一張顯然是後塑封已經斑駁暈色的老照片。
上面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和一個隻到她胸口的扭捏小男孩。
何意的指尖從照片上劃過,停在那張無比熟悉的正揚眉在笑的少女臉頰上,“這是我媽媽吧?”
“看出來了嗎?你跟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幾乎一樣,隻是眉毛這塊不太一樣,你更像你爸爸的平眉,你媽媽是上挑的彎眉……”
何意沒有再否認,“嗯……”
“其實我們小時候,準确來說,她上大學之前,就拍了這樣一張照片,還是一個在南方賺了大錢全家回鄉探親的遠房叔叔給我們拍的,那會我們家哪兒有相機這種金貴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