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内修有一條彎彎繞繞的小溪,水流不急不緩,極為清澈。頭頂古柏茂盛,此時已見青綠,水面除去葉片外還飄蕩着大片的落花,是正逢花期的玉蘭樹,枝桠低垂,攪亂這池春水。
動靜結合,頗有情趣。
原先倒未發現有這麼個鐘靈神秀的地方,看樣子是專門為了酒宴設計的。隻可惜美景在前,卻無心觀賞。
因為這世上最為恐怖的情形正呈現在眼前:公司團建但自己是初入職場的新人,領導臉還沒認全,隻能尬笑着打啞謎。
如果不是很湊巧的,剛好處于唐朝職場,有個名叫「曲水流觞」的高雅娛樂團建活動正等着參加,那麼恐怖程度還要再上一層。
跪坐在席旁,雖說臀部有支踵的支撐,白果還是覺得小腿發麻,心不在焉地觀察四周情形,滿腦子都在想:可以找什麼合理理由離開這裡?
她暗自思忖着,餘光瞥見對面穿着素白長衫的陌生同僚,看起來年紀不大,身形頗為消瘦,卻不顯羸弱,反倒透出一股清逸之氣。眉間随意散落的幾縷青絲,更添幾分出塵之姿。
此時正低頭淺酌杯中清酒,一舉一動頗有隐士風範。
似是察覺到他人目光,微微擡眸看去,和白果對上視線,那衣袂随風輕揚,若山間清風。
她心中驚歎,好個俊俏的小郎君!
對方擡起酒杯,心照不宣地點頭示意,氣氛倒不顯尴尬,有種莫名的默契在其中缭繞。
這人實在有些眼熟,好像賀導師在第一天任職時向她介紹過......但人名太多,一時想不起來。
白果收回目光,盯上果盤裡晶瑩剔透的紫葡萄,個頭挺大,可惜不甜。但她不甚介意,自從到了長安,還沒吃過一點兒水果,自家後院的枇杷又頗為酸澀,嘗不得。
現在嘴裡有了些滋味,她又琢磨起,該怎麼悄無聲息地帶走這些水果。
畢竟俗話說得好:誰知盤中果,粒粒皆辛苦嘛。
随手用筷子撥弄正在爐火上燒制的梨子,這時候正流行着爐端燒梨的吃法:将梨子蒸熟或燒烤至熟後食用,以達到生津潤肺、消痰解醉的功效。
今日一試,确實頗為有趣。
她一時興起,把旁邊放置的調料都撒了上去,隻聽得劈裡啪啦的聲響,然後這燒梨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怪異味道。
白果捂着鼻,想要趁人不注意,将這壞梨扔進水渠裡涮一涮,可惜還沒來及動手就被對面的小郎君抓包。
他伸出手,向白果讨要那梨,“若是不願,給我便是。”
“你當真想要?”
“自然。”
白果狐疑地看着對方接過梨,慢條斯理撥開外面已被烤糊的一層,分割成均勻的幾塊後用手撚起其中一塊,吃了下去。
“......好難吃。”
說話倒是意外實誠。
白果從袖帶裡拿出幾塊水果糖扔了過去,挑眉道:“是饴糖,拿着壓一壓那梨的味道吧,這位勇氣可嘉的同僚。”
小郎君握着糖怔愣兩秒,意識到對方或許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這才拱手道:“某姓李名泌,遼東人士,字長源。”
不怎麼懂得古人官場社交禮儀的白果隻是點點頭,手上又開始搗鼓下一個受害梨,嘴上也不忘恭維幾句:“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但那臉上哪裡看得出絲毫“久仰”,分明是“你誰?”的模樣。
李泌倒不在意,他又吃了一塊剛剛的燒梨,皺起臉,還是好難吃。能把梨烤成如此口味,這白女郎也真是有點兒本事。
用饴糖壓下口中殘味,他猶豫着再次拿起一塊...還是好難吃。
就在李泌這麼一顆饴糖一塊梨來回交替時,又有一大顆怪味烤糊梨出現在自己面前。
擡頭看去,是笑容滿面的白女郎,她說:“既然李大人喜歡,那就多吃點兒。”
李泌:......多謝。
許是白果在酒宴角落裡摸魚摸得太過安逸,時不時觀望着的某人終于坐不住了,想要給她找點兒麻煩事。
那酒杯順着河渠一路漂流而下,以不符合物理學定律的标準,恰好停在了詩律天賦為零的白果面前。
她正準備暗搓搓把石榴籽放上去烤,意識到酒杯停住後笑容直接僵在臉上。
本來熱鬧的酒宴氛圍停滞幾秒,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看向那極為顯眼的女子身上。
或者說,剛剛的一切都是刻意扮演出來的和諧假象,衆人那有意無意的打量和試探足以讓常人坐立不安,隻是并未對她生效。
也不知這白女郎是演出來的,還是她當真不懂得這場鴻門宴的意義。
找準時機的李林甫笑眯眯指着酒杯,故作惋惜道:“白女郎勿要推辭,這宴會本是讓女郎一展文采而設。朝聞道,夕死可矣,若是今日聽不得佳作,定要遺憾終生啊。”
與之一派的其餘人也紛紛附和起來,說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讓人不免懷疑他們已在私下演練多次,才可做到如此繪聲繪色的地步。
白果捏碎指尖的石榴籽,面帶假笑,心中不停咒罵着李林甫。
好家夥,原來在這裡等着她呢。
下意識看向自己的熟人:
陸象先正喝着酒和旁人閑聊,一個關切眼神都沒分過來;賀知章在不久前離席,此時未歸;隻有那一面之緣的張九齡正觀望着她,不過也未露出明顯神色,平靜的面龐仿佛在看陌生人。
好冷漠的職場,好歹毒的人心。
她生出幾分悶氣,你們都不看好我,我偏要大顯身手,看你們如何追悔莫及!
将指尖的石榴汁拭去,她一邊慢悠悠拿起河渠中的酒杯,一邊瘋狂轉動大腦:快想想,有什麼千古佳句可以套用在現在的場景。
蘇轼的《水調歌頭》或許可以勉強一用,定讓所有人瞠目結舌,驚呼:此女竟有如此驚世之才?!
想到如此場景,白果直接拍案而起,還沒等她氣沉丹田、準備背誦時,一道冷漠電子音敲碎了她的文學夢。
【Tea:學員您好,本培訓不支持文抄公,請動一動您聰明的腦袋,想想該怎麼應對吧~加油哦!】
好,很好,非常好。
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又緩緩坐下。
沒辦法,剛剛起太快,腿麻了。
坐在首席位置的中年男人輕咳兩聲,本來喧雜的酒宴瞬間安靜,唯有風過葉片的簌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