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梓聿看他蹲下那一刻幾乎哽咽:“求求您了陳叔,您别動了,去休息好嗎?”
“沒事。”陳肅語氣溫柔下來,“你該睡了,明早還要起早準備,我真沒事。”他伸手拍了拍顧梓聿的後腦勺,像以前在訓練場上安撫那些小夥子那樣,“睡一覺,明天精神飽滿地去演奏,其他的都不是事。”
顧梓聿不知道說什麼才能打消陳肅繼續折磨自己的念頭,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了幾下輕而有節奏的敲門聲,是約定好的暗号。
陳肅眼神一凜:“我來。”
他披上外套、捂好傷口才開的門,門外站着兩個身形高大的亞裔男子,沉默寡言,卻讓人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李知恩小姐派我們來的。”對方輕聲開口,又遞上一個密封文件袋:“這是備用的身份證件和通信設備,我們會貼身守衛,确保您這段時間的安全。”
“孩子明天有面試。”陳肅平靜道,“你們保護好他。”
“明白。”對方點頭,目光一掃室内的血迹,神色如常:“我們來處理。”
陳肅一怔,随後卻也沒拒絕,側身讓了兩位進來,隻道:“今晚辛苦了。這段時間,請你們多費心。”
一夜過去。
顧梓聿睜開眼的時候,天色還暗着,他拿過床頭的手機,屏幕泛着微藍的光,05:13。
他盯着那個時間幾秒,沒動彈。前一夜的疲憊像浸滿水的毛毯,沉重地壓着他的四肢,他連一根手指都不願擡起。
可他終究還是起了身。
慢慢地坐起來,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有多僵硬,關節生澀、渾身都疼。
他沒睡好,甚至可以說根本沒睡,隻是短暫地閉眼了幾個來回,腦子裡塞滿了猙獰的傷口、在肉裡穿來穿去的針線、浴室一地的血迹和陳肅白得像鬼的臉色。
哦對,還有他自己的琴聲,但那聲音模糊、滑膩,如同水底浮遊的氣泡,怎麼也觸摸不實。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體,走到浴室,沒開燈,借着窗邊一點灰蒙蒙的晨光洗漱。
他告訴自己,年輕人熬一個夜算不上什麼,隻要相信自己,把往常的水平發揮出來就可以。可身體不會撒謊——連牙膏蓋都擰不上的手,怎麼可能像平時那樣流暢自如地落指運弓?
鏡子裡的他臉色青得像鬼。
“深呼吸。”他看着鏡子裡的人,低聲對自己說,“你隻需要記得,你的手還在,你的技術也還在。”
别辜負那一身血。
他放輕腳步走出浴室,客廳一片靜谧。他以為陳肅還在睡,畢竟那樣的傷,昨晚又強撐了太久,應該好好休息。
可當他準備悄悄出門時,熟悉的聲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
“吃點東西再走。”
顧梓聿猛地一頓。
燈亮了,溫黃色的光灑下來,陳肅坐在餐桌旁,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雖然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仍帶着他慣有的平靜。他右手握着一隻保溫杯,左臂沒怎麼動,隻是微微歪了下肩膀,姿勢藏着力不從心的克制。
“陳叔,您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陳肅語氣自然,仿佛一夜好眠:“年紀大了,覺少。”
“吃早飯,那倆大個子買回來的。”
倆大個子正沉默地坐在沙發上,如果不是開了燈,黑暗裡甚至聽不見他倆的呼吸聲。
顧梓聿禮貌地向他倆打了個招呼,不知道說什麼,于是道:“浴室很幹淨,謝謝。”
他乖乖地拉開椅子坐下來吃飯,雖然不是如往常陳肅親手做的華納傳統早餐,但也是豐盛的西式早餐。他避開往常必喝的咖啡,以免咖啡因增加焦慮或導緻脫水,隻喝了牛奶,吃了個雞蛋火腿奶酪三明治,盡量清淡。
“吃完後,我陪你一起去,在外頭等你,”陳肅輕聲說,語氣溫和,“考完給我發消息,别急着出來,等我們到了門口再出來。”
顧梓聿沒說話,隻是點點頭,一心一意細嚼慢咽,慢慢将胃填實。他知道,他說什麼都無法讓這個倔強的長輩留在屋裡休息,便沒再拒絕。
紐城的春天,三月底,冷中帶着潮氣。
按照學校發送的電子郵件裡的指示,顧梓聿提前半小時到達。茱莉亞學院的面試廳在林肯中心的一側,從高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遠處晨霧未散的哈德遜河。
面試是九點正式開始,牆上貼着流程表,工作人員反複核對着簽到者身份,他遞上身份證件和面試信。排隊的人不少,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他甚至看到了幾張社交媒體上常刷到的“神童音樂家”熟悉的面孔。
即使是上過不少舞台,顧梓聿也感受到了那種焦灼的緊張氣氛。
工作人員給他分配了練琴室,房間隔音卻不徹底,他聽見隔壁有人練音階,也有人在練協奏曲的困難片段,節奏飛快,音準精準,音色明亮,很好的技術。
一條短信剛好進來,“相信自己,相信評審團是支持你的,希望你能發揮出最好的一面,别忘了,享受這個過程!”
來自師兄宋熙和。
師兄是掐着點給自己發的嗎?顧梓聿笑了笑,也拿起琴,有條不紊地開始熱身。
拉完音階後,他選擇了巴赫無伴奏。他一向對巴赫頗有敬畏,總覺得其中的“停頓”比“進行”更難處理,怕自己拉得過了頭,或幹脆空無一物。
但這一次,他沒那麼急于去控制每一個句子。他閉着眼睛,一字一句地拉,甚至在某些地方故意不去連得那麼整齊、不去抹平所有的棱角。他試着放下那種“要讓人聽懂”的執念,靜下來,問自己:“我到底想說什麼?”
那天聽朱曉枚老師的哥德堡,他才明白,她彈哥德堡不是為了追求意義,而隻是想在重複中找到内心的平靜。大道至簡,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他以前太怕“空”,太想要每一個句子都找到方向,可現在他明白了。試課的那些細節一一在腦海閃現:劉易斯的結構分析、約瑟夫急擊痛點的示範,以及唐納德的和聲變幻…這些真實體驗早已深植心底,化作樂句,從他的手上簡單地如水般流過去。
工作人員來通知候場的時候,都不忍心打斷,直等到樂句結束,才輕輕敲門。
當顧梓聿走進那間并不寬敞的試音教室時,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地平靜。
評審席上坐着三位老師,神色都很平靜:他們都認識面前這位去年梅紐因少年組的三獎得主。
男孩向三位老師點頭緻意,他原本人就清瘦,這一夜折騰下來,整個人顯得愈發冷白,但眼神仍舊沉穩,像暴風雨後甯靜的港灣。
經過剛才的熱身,手指的靈活度已經比剛醒來時好多了。他握着琴頸,感受它微弱的溫度——是從手心傳導過去的,不是琴本身的。
評委席最左邊的正是劉易斯,他看向這個來試過課的男孩,例行公事道:
“請保持冷靜放松,你有兩分鐘的時間準備。”
顧梓聿點點頭,随即閉上眼:他将心神穩定在吸氣和吐氣上,内心深處,那根最細的神經始終繃着——待會兒,無論如何,他會像從來沒有失誤過那樣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