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梓聿順從地從隊列中跑出,開始繞圈。他動作标準,但節奏極慢,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似乎并沒有把懲罰放在心上。
幾乎全場的或正站軍姿、或正休息的學生都在向跑道上那個身影行注目禮,教官看着顧梓聿仍不緊不慢地跑着,氣急敗壞地大吼道:“給我他.媽.的跑快一點,今天早上沒吃飯是不是!像個娘們一樣!”
一群女生們聽到“像個娘們一樣”這樣明顯有歧視性的話,也不敢做出什麼反應,隻能憤恨地皺皺眉頭。顧梓聿從善如流,馬上加快了步伐,可是遠處看起來,他雖然邁步的頻率加快了,可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很放松很自然。教官真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刺頭兒,有哪一個被罰跑的人不是苦大仇深、欲哭無淚?這個小兔崽子倒好,像是個沒事人一樣!這簡直是對他的挑釁!
顧梓聿轉過一圈跑到教官跟前,問道:“報告教官,我還要跑幾圈?”他心裡想着,一圈400米,有個三四圈最多了吧?教官沖着他吼道:“廢什麼話!繼續跑!直到我喊停為止!”
這……
顧梓聿在心裡哀歎了一聲:最讨厭的就是這種了,跑到停為止,那鬼知道要跑多久?他慢慢深呼吸,吸氣,吐氣,把節奏慢下來,接下來還有得跑呢!
顧梓聿完全不知道,隊列裡,曲子洋眼睛都濕了。開學第一天,她搬不動書,就是這個男生幫的忙;而現在,又是他替自己解圍,卻被罰跑。她心裡又酸又痛,卻又有一點淡淡的甜蜜。盡管她真的很害怕教官,但她更不是那種能眼睜睜看着别人為自己受過的人。看着男孩在操場上跑動的身影,她實在忍不住出了隊列,跑到教官身旁,鼓足勇氣說:“教官,其實是我動了,不是他。我剛才腳抽筋了,所以沒站穩。”
女孩子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楚楚可憐地,她心顫顫地,等待着教官的怒火傾瀉到她身上來。然而,出乎意料地,教官隻是狠狠剜了她一眼,就叫她歸隊,然後繼續盯着罰跑的顧梓聿。
“教官,他沒有錯,也讓他歸隊吧。”曲子洋并沒有如釋重負地回到隊列裡去,而是小聲地求情。顧梓聿已經跑了第三圈,看着他漸漸跑過來的身影,教官不動聲色,把曲子洋晾在一邊,面向一班說:“這個同學,我罰他不是因為動的時候沒打報告,而是他太沒有組織紀律性了!軍隊裡從來不流行代人受過這一套,既然他敢站出來,就要敢當!”
曲子洋看着都要哭了,不,她是真哭了。她不敢哭出聲,隻是倔強地仰着頭看着教官,眼淚無聲地淌下,也不去擦,很快,塑膠地上就有一點一點暗色的痕迹。
教官雖然對着男孩子下得了手,可是對于嬌滴滴的女孩子還是比較怵的,更何況現在這個女生還掉起了金豆豆。教官有點頭疼,硬邦邦擲出一句“瞎流什麼馬尿!”,但很快他就發現女孩子是不能罵的,因為曲子洋的眼淚有越流越多的趨勢。他苦惱地咬咬牙,終于受不了女生的眼淚攻勢,一揮手,叫曲子洋去把顧梓聿叫回來。
顧梓聿看着那個眼睛都腫了、滿臉都是眼淚的女孩子跑過來,有點啼笑皆非——挨罰的也不是你,你哭什麼呢?他慢慢停下腳步,等到了跟前,他掏出口袋裡的紙巾遞給曲子洋。女生顧不上矜持,抽噎着接過紙巾,粗魯地把臉抹了一遍。
他數了一下,不多不少剛好跑了四圈,還可以,他慢慢走回隊列,女生低着頭跟在後面。
喉頭有點淡淡的血腥味,衣服都汗濕了,貼在身上怪有些不舒服的。他看着教官,終于是先垂下眼,打了報告,任由教官來回打量幾眼又冷嘲熱諷幾句,才回到隊列裡。
如果知道教官是這樣“眦睚必報”的人,如果有後悔的機會,顧梓聿一定會乖乖聽話,決不會露出半點不屑的神情。然而,太晚了。之後的每一天,顧梓聿都成了教官的重點關注對象,踢正步時腳擡起的高度,汗流下來時不能皺眉,向後轉慢了幾秒…幾乎是能挑刺的不能挑刺的都挑了,不僅顧梓聿被搞得筋疲力盡,大家都人心惶惶,每天放飯時間居然是最幸福的時刻。
十天終于過去了,對于顧梓聿來說就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他看着被同學們圍繞着舍不得走的教官,心裡撇了撇嘴,但還是随大流地走上前去,略略敷衍地表達了一下不舍之情。他沒有想到,那個個子不高、臉膛通紅的教官看着他,頗為冷靜地說道:
“顧同學,我知道你學習很好,也知道你挺看不上我們的。”
顧梓聿确實沒有把教官放在眼裡,他不迷信權威,也不輕易被洗腦,但也不會愚蠢地硬剛。他的服從是有條件的,他的觀察是帶有冷漠的諷刺意味的,面對教官,他甚至隐隐有種“覺得自己比他們聰明”的優越感。
他以為自己的小心思被隐藏得很好,沒想到竟被當事人明白指出,根本沒留意前半句“誇獎”,整個人都窘迫起來:“不不不,沒有的事…”
教官也無意聽他在那狡賴,接着說道:“我雖然不會讀書,可是我知道我是一個軍人,我在部隊裡刻苦訓練是為了掌握技術、保家衛國;我作為一個教官,在訓練期間對你們嚴格要求是為了培養好帝國的下一代。你看得上或看不上我們,其實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影響,可你要知道,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
“在軍隊裡,一個人并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集體的一部分。我們一起訓練,一起受罰,一起吃苦,一起執行任務,我們的生命和彼此綁在一起,戰友間的信任甚至比家人更深。”
“作為軍人,服從軍紀是一種自我鍛造,在混亂和無序的世界裡,秩序是強大的象征。普通人可以享受和平,但軍人知道,和平不是免費的,我們接受嚴苛的訓練,遠離家庭、犧牲個人自由,身體和意志都已經被錘煉到極限,而當危險來臨時,我們是第一道防線。你們不用流血,而我們随時可能犧牲,你們享受安穩的生活,而我們是最後一道防線。沒有人強迫我們留下,但我們留下了,這就是軍人。”
顧梓聿苦笑,教官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也接不住了。
可是,若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眼前滑過一個身影,那個人,也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軍人,但就是他,一邊能仿若無事地往傷者身上補槍,一邊卻違反命令給了他一條生路。
“你現在可能不能理解,甚至覺得可笑,但我希望你将來有機會可以認識到自己的幼稚。隻有真正成為一名軍人,你才會明白軍人二字的分量,哪怕軍旅生涯再苦、再累、再嚴苛,我們仍然會挺直脊梁,認為這份榮譽值得一切。”
教官摸了摸自己肩膀上的兩道折杠,眼睛裡莫名閃着堅定的光:“…這就是最偉大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