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在趙措心頭轟然炸開,他的心倏忽一緊,猛回頭,狠狠盯住乙的眼睛,聲音沙啞得似帶着煉獄的血腥。
“怎麼,你看上了這九哥兒?”
這麼多年,乙替自己辦事,上至皇子王孫,下至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不計其數。趙措從未聽乙誇贊過什麼人、說過一個人的“好”。
哪怕對自己,乙從未有過一二恭維之辭。
他一直以為乙性子内斂,根本不會表達偏好,更不懂得稱贊。
他趙措錯了。乙隻出去幾日,不過一個不入流的低賤伶伎,他竟敢當着自己的面說對方“好”,還是“極好”。
哼。很好。這就是自己養出來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心中裂縫徹底炸裂,萬千羅刹圍在耳旁嘶吼。
趙措怒發沖冠,他轉了一個圈,擡起腳,狠狠踹向乙的下身。
這一腳來的兇猛。但作為頂級暗衛來講,完全有能力躲過去。
但這一腳來自自己的主子。
還是那句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乙沒有後退半步,穩穩站在原地,承接着懿王的怒氣和恩賜。
結實的力道,來勢洶洶,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更沒有任何情分可言。下了死手。
乙是從死人堆裡走出來的,原本自己就是個死人。一個活死人,能走到盛寵優渥的皇子面前,成為貼身暗衛,早不知削皮挫骨了多少回。區區這一腳又算什麼。
比想象中更兇狠。
“……”
乙眼前一黑,半步未退,站在原地,毫無保留地吃下這一腳力度。
一腳過後,趙措的氣瞬時消了大半。
紅燭晃動,趙措向對方臉上觑了眼。乙雖面不改色、神态自若,但額角漸滲漸多的細汗,終究出賣了他。
趙措眉心蹙了蹙。心頭不覺軟下去。方才那一腳,似乎太不近人情。
乙緩了緩心神,鄭重跪下:“乙絕無私心,還請主子明察。”
趙措不似方才那般疾言厲色:“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别以為本王給你個笑臉,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本王的人了。你不過西境罪臣之後,是本王為你雪恥,給你新生。記住,在本王面前,你永遠是影子。微不足道的影子。”
“是。”
“說吧,你想求什麼。想好了再說。機會,隻有一次。”
“無論将來駱家能為主子效力多久,留下這位九哥兒。此人之才華定能助力主子之事業。”
“這就是你想說的?”
“是。”
“方才……你為什麼不躲?”
趙拓陡然換了個話題,沒有回應乙所求之事。
“……”
“夜深了。”趙措親自去吹了紅燭,“今晚你留下。”
趙措疑心重,從不許外人留宿,哪怕懿王妃都不曾碰過西暖閣的床榻。
乙是唯一可以留宿之人。
但每一次留宿經曆,在乙這裡,都不堪回首。
他并非哥兒,懿王卻霸王硬上弓。五年前的那一夜,是趙措第一次留下他。
第二次是懿王大婚。新婚夜,懿王妃獨守空房,懿王自己隻留乙在身邊。
今晚,是第三次。
或許自己那一腳過重了,心中難得生出些許愧疚;或許今日這次體驗仍讓他意猶未盡;亦或許,隻是想多了解一二這個伶伎,從乙口中。
院内無燈,房内無蠟,天上之月也被雲層遮得了個嚴實。
沒有亮光,便照不出黑紅藍白。無顔色之分,尊卑有别、恩怨榮辱的界限似乎也跟着打破了。
“那位九哥兒同樣來自西境?”
“是。”黑暗中的乙越發沉靜,“就是當年西境尋來的那群幼子,他是尋來的第九個,得名九哥兒,後經規訓成了伶伎中的佼佼者。”
“可知底細?”
“普通佃戶,災荒中家人病餓而死,隻他尚留一口氣。”
九哥兒從未向外說過自己身世,作為頂級暗衛,若鎖定一人挖出他的過往,并非難事。
乙這方面能力,趙措從不懷疑。
“本王腳冷。”
暗夜中的第一個指令。
乙明白。他斂衣跪在榻邊,解開衣襟,将那雙踩在自己喉結上的腳,攬了進去。
冷。
一如這朽爛的日子。
同樣朽爛的,還有自己這副皮囊。
乙看不清前路,或者說他隻是影子,無所謂前路。
但現在不同了。這世間還有東西值得他争一争,還有人需要他去看護。
乙第一次向懿王做了隐瞞。
關于九哥兒的身世,關于他們在西境的過往。
隻是這份過往太過久遠,隔着風沙礫石,每每想起,這顆本就傷痕累累的心,便會被擊打得更為支離破碎。
此時同樣心神不甯的,還有夜宿茶室的九哥兒。
枕上輾轉,長夜難眠。一小塊西境獨有的礫石,虛握在手中,鋒利棱角輕輕割着指尖。
九哥兒好多年沒見過這種礫石了。公子乙告辭後,這枚石子就放在雅間桌上。
九哥兒敢肯定,公子乙是西境故人,但究竟是哪位故人,他又實在記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