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漸短,東源山的杏林卻仍籠着濃密樹蔭。
南風時而拂過,攜來草木清香,讓忙碌的摘杏雇工們少了幾分辛勞之感。
周二郎肩上斜挎着粗布帶,正從樹上一躍而下。
待他側身一轉,才見布帶下拴了個竹背簍,滿滿當當的黃杏擠得已快要溢出來。
杏林裡到處都是這般打扮的雇工。周二郎将背簍裡的黃杏倒入樹下的大籮筐,飽滿澄黃的杏子頓時如金珠落盤,在筐中歡快地蹦跳着。
忙碌多日,這片杏林已經快收到尾聲,如今他們正身處香山湖附近,往後一瞧便能看到前方草地上正在遊戲玩耍的人群。
身旁突然有人歎了口氣道:“真是人不同命,咱們在這累個半死隻為掙幾個銅闆,那群公子哥兒打起捶丸來倒快活似神仙。”
“誰說不是呢,還是人家會投胎啊。”另一個漢子接話道,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着衣角上的污漬。
幾個漢子的閑談與另一頭婦人們的熱鬧形成不一樣的風景,可相同的是大家都趁着管事不在,開始松懈下來。
更有幾個大膽的年輕婦人擠在一處,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捶丸場那邊,時不時掩嘴輕笑,倒像是看見了什麼新鮮趣事。
隻見遠處捶丸場傳來一陣嬉笑聲,幾個生機蓬勃的錦衣男子正揮杖擊球,衣袂翻飛間,那描金彩球在空中劃出道悠長的弧線。
周二郎收回目光,拍了拍沾滿杏毛的衣袖,正想繼續爬樹,忽聽那幾個婦人轉了方向壓低聲音道:“哎哎,快看前邊,那人真是生得好相貌,往日倒不曾見過,莫不是臨縣來的?”
“是挺眼生......”
周二郎好奇看去,隻見一行六人正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做文士打扮,一襲青衫本該文雅,卻被他穿得灑脫不羁。左邊跟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右邊是個小厮打扮,模樣讨喜的“少年”。
而在他們身後高矮不一的三人中,最高的那個尤其引人注目,眉眼出衆,氣質斐然,不是謝淵是誰?
周二郎剛想上前招呼,突然意識到四周都在竊竊私語。他摸了摸鼻子,心想:“若是讓這些人看見,怕是要引來一堆打聽,給山長他們添麻煩。”最終還是假裝沒看見。
而等陳柏石他們走過之後,周二郎看到四喜挎着籃子走來,頓時喜得咧嘴上前。
“剛才還見山長跟小果他們往湖邊去了,天還早,你怎麼來了?”
杏林的活計不包飯,四喜每日都會送飯過來,周二郎一見媳婦來了,還以為她是來送飯的。
四喜擡手擦了擦丈夫額前的汗,沒好氣道:“昨日不是與你說了我日後要出來賣點心?”
“我一時給忘了......”周二郎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是什麼點心,我可能看看?”
四喜和楊桃合夥賣點心的事,她隻與丈夫說自己是在幫楊桃的忙。因為怕自己賣不出去,不想讓丈夫跟着失望,所以并沒有提到那六十文工錢的事。
周二郎并不覺得賣幹筍跟賣點心有什麼區别,所以也沒有多問,眼下不過是突然好奇随口一問而已。
四喜掀起籃子拿了一個蛋黃酥出來遞給他:“來前小桃特地叫我給你拿幾個嘗嘗,不過這點心貴着呢,你嘗一個就行了。”
周二郎擡手接過那塊不過雞蛋大小的金黃色點心看了看,卻往四喜嘴邊遞去:“我不愛吃甜的,你吃吧。”
四喜側臉躲過他遞來的那塊點心推他的手:“這不全是甜的,可香呢,小桃都給你帶了,難不成還能少了我的?你都幹了一上午活兒了,今日午飯估計要晚些,你且忍忍,先吃塊點心墊墊肚子吧,我還忙着,不跟你說了。”
說罷她挎着籃子匆匆往湖邊去了,被周二郎這一打岔,四喜已經看不見楊桃幾人的身影,好不容易消散的緊張情緒又開始湧上心頭。
周二郎看着媳婦的背影漸漸遠去融入人群中,這才收回目光看向手裡的點心。
鼻尖隐隐傳來陌生卻誘人的酥香,周二郎格外珍惜地在那塊點心上掰了一小塊送進口中,唇齒間瞬間炸開的奇妙口感讓他驚得瞪大了眼睛。
從小到大也沒吃過兩回點心的周二郎不由豔羨地想,這城裡人真是連點心都跟他們鄉下天差地别。
他忍了忍,最後還是将剩下的點心收了起來,打算收工再帶回去給媳婦。
杏林裡短暫的休息過後,雇工們已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而另一頭的湖邊草地上,楊桃正在滔滔不絕地給陳柏石講解眼下捶丸場上的成員事迹。
“那個穿黃衣的,别看他身形高大,其實眼神最不好,喜歡耍賴,總是喜歡犯規。”
“他身旁那位雖其貌不揚,可性子最是沉穩,咱們跟着下注,今日定能賺上不少!”
香山湖這個捶丸比賽如今已成了一道标志性的風景,不少人看着看着便開始設了賭局,如今除了來遊玩的,甚至還有不少人是為了這賭局來的。
楊桃掏出一把銅錢塞給柳東林:‘快去押他!若赢了,咱們今日的零嘴錢就有了!’
之前她每天都在這裡賣烤餅,早已将這些人熟記于心,眼下場上雖多了許多新面孔,可還是有不少她的烤餅老顧客。
陳柏石不常下山,距離上一次來香山湖都已經是去年冬日的事了。
他平時嫌夏日人多擁擠,也不願頂着烈日出門,所以從沒有在夏日來過湖邊。眼下見這捶丸比賽有幾分刺激,倒讓他沒忍住駐足。
楊桃一邊說着,一邊觀察四周人群。她顧忌自己之前惹出的麻煩,一步也不敢離開陳柏石周圍。
雖然知道謝集遠如今被謝家嚴加看管,不會輕易出城,可今日若不是書院的人都出動了,她還不敢輕易往這兒來呢。
眼瞧着捶丸比賽中途休息,烏泱泱的人群一下散開來。
陳柏石左右環視了一圈,背着手往另一頭支了帷帳的林子走去。
楊桃忙小跑跟上,還不忘搜尋四喜的身影。
自到了湖邊,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四喜便不見了蹤影,楊桃本還想先給她做個推銷示範,誰知人卻不知上哪兒去了。
她剛想叫李小果去找找,卻見陳柏石湊到一群婦人和年輕姑娘的帷帳附近,便指使李小果和柳東林,謝淵三人趕緊将席子鋪開,他走累了要休息。
他們所在的地方有一大片蒼翠高木,一走近便湧來一股涼意。
視線前方視野開闊,連綿不斷的山峰将泛起層層鱗浪的香山湖圍繞,在陽光下宛如一塊無暇翡翠。
而這塊風水寶地顯然成了富戶們心照不宣的占地,四周人群大都衣着錦緞,奴仆成群。或架了帷帳,鋪了席子,擺了雕花矮幾納涼的人比比皆是。
陳柏石帶着張草席施施然往這群富人堆裡一紮,半點沒有拘謹,引來了不少目光駐足。
有他嚣張的步伐開路,楊桃幾人也不覺得他們誤入了什麼不該進的地方,隻忙着将帶來的茶爐杯盞掏出來。
因事先也沒人告訴她要來湖邊,不然楊桃還能提前準備點郊遊美食,眼下隻光秃秃一個茶爐放着,顯得他們這兒寒酸得有點過了。
楊桃埋頭忙着點炭爐,并沒有注意到自他們過來,四周便有不少年輕姑娘隔着自家帷帳開始朝他們的方向探頭探腦。
陳柏石悠然自得往席上一坐,自顧自地取了茶碗和茶粉,等待水開注湯擊拂。
楊桃看着燃起的炭火,心裡正想着該去另一頭小販紮堆的地方買點什麼吃的回來充場面,謝淵幾人則在忙着給陳力扛來的琴調弦。
陳柏石漫不經心地用茶匙攪動茶粉,餘光卻掃向遠處一個挎着竹籃的瘦小身影。
他眼神好得很,隔老遠就瞥見那丫頭做賊似的,後又在帷帳外徘徊良久,卻遲遲不見她動靜。
陳柏石沒見過楊桃賣東西的模樣,不過也能想象到這厚臉皮的丫頭定不會像四喜那樣戰戰兢兢,他歎了口氣,心下一轉已有了主意。
茶爐上的水咕嘟冒起第一個泡,楊桃幾人卻聽陳柏石突然說道:“今日出來得匆忙,忘了帶茶點,阿淵,東林,那位娘子好像在賣吃食,你們倆去買些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