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退色的記憶,業已徹底衰亡
第二天竟是個晴天,太陽把被雨水浸濕的馬路一點點曬幹,遠處疾駛而過的車輛開得飛快,小鎮的天空又高又藍。金澤老夫人的晚年舊居就在這座小鎮裡,雙層小木屋配個小院,院子裡種滿了山茶花,繡球花,各色各樣,毫無章法卻也美的目不暇接。前來悼念的人也驚訝于這五彩斑斓的花園,還有那一望無際的綠牆。
就在來客沉溺于山茶花香時,一位坐着輪椅的少年出現了,一身黑衣,胳膊别着白布箍。
“我父母生前極愛山茶,祖母說種滿了山茶,我父母回家就不會迷路了。抱歉說了這麼多掃興的話,大家快請進吧。”
是金澤莫川,隻是怎麼一副羸弱的樣子?他不是痊愈了嗎?
迹部有些不好的預感,他目視一切的發生,下車踏過種滿山茶花的花園,目光所及皆是色彩絢麗的意大利炎熱的白天。他看着被鮮花簇擁的黑白照片,試圖把這個老夫人與記憶裡的神奈川相聯系起來。
木屋是有時代感的舊居,看起來居住有些時候了,迹部莫名覺得有些眼熟,跟記憶裡的某張照片重疊,觀察小院之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迹部少爺,感謝您大老遠跑過來,有個老朋友想見您。”
金澤莫川坐着輪椅到他身側,多年未見,迹部還是能看出這個少年對他的防備,不過似乎被什麼東西纏繞住,促使着輪椅少年被迫與他接觸。金澤莫川指引着往後院走,迹部看着少年的背影,忽然明了——是親人離去的悲痛,讓一切鋒芒挫縮。
迹部點頭跟随着走動,每想到“離世”這一不好的詞,他的心髒就不自主地抽動起來,那些看不見的懸絲,連着那埋藏許久,岌岌可危的愛意,在這種時刻刺疼地跳動着,提醒着他還牽挂着那位故人。
眼前的輪椅金澤把他帶往後院草坪上,迹部景吾罕見地緊張到手心冒汗。他在外看了一圈來客,都沒發現熟悉的那個人,感情是藏在這裡不敢見人……
“嗚汪!汪汪汪!”一隻大體型白色薩摩耶沖過來扒他褲腿,迹部景吾想了想才知道這是哪隻狗——作為十六歲生日送給了安吾的那隻小耶。
“原來你在這裡,沒想到還認識我。”薩摩耶記性很好,幾個月大時見過的買家都記得,興奮地圍着隻轉圈,在迹部的大手下來回蹭。
“這隻小耶都這麼大隻了,那你主人”迹部撫摸着小耶柔軟的白色毛發,目光柔和,他的話語被金澤适時打斷——
“小耶今年就六歲了,我身體不好腿腳不方便,家裡也沒有合适人照看,迹部少爺,現在物歸原主。”
迹部愣了愣,手中撓着小耶潔白的毛發,金澤莫川此刻的目光十分冷靜,他的這種态度莫名讓迹部有些惱火。
“小耶是個鮮活的生命,并不是物品。”
迹部自是喜歡這隻聰明小狗得緊,小耶被管飯的收拾得幹淨整潔,乖巧聽話,短短一會兒的功夫,就能看出它的服從性特别強,情緒效果也很到位。如果沒有難言之隐,就這麼抛棄掉小耶,這不符合他的認知規律。
金澤默默地看着眼前這個青年,他比上次見面精神多了,他當時站在安吾身側,金澤一度以為安吾就要被這個人奪走,可眼下這個青年還是那麼恣意盎然,在陽光照耀下肆意地生長,而她已經……陰翳的聯想被迹部一句話打斷:
“家裡的皮特也需要個作伴的了。那本大爺就不客氣了,小耶是嗎,葬禮結束後就和我一同去倫敦吧。”
幾句話的功夫,小耶就上下亂竄活潑至極,金澤伸手試圖讓小耶安靜下來,略帶歉意:“真是抱歉,小耶日常活動量太大了,今天還沒有遛狗,讓迹部少爺見笑了。前廳在這邊,請。”
腳下歡快的小耶和迹部,似乎與這個葬禮并不相融,畢竟前來葬禮的有很多都哭成淚人,迹部偶然聽到一對父子對話:
什麼什麼“若不是金澤老先生的救助,早就沒有我們了”“金澤老夫人還給我們縫制了棉衣收留我們”,迹部一時有些恍惚,之前并不清楚金澤老先生的恩情,現在一聽才曉得,維和部隊期間金澤老長官救下多名難民,其率領的小隊屢次脫險,同為戰友的後勤醫療人員金澤夫人多次伸出援手救助,實屬伉俪情深,不過金澤老先生走得早,徒留老夫人在這座小鎮留守多年。
直至今日,新舊交替都在這個小院進行着,一部悄無聲息的故事,在他眼前展開片刻的容貌。
迹部不禁想知道,自己的爺爺當年也是被金澤老長官救助過的嗎?可是為何安吾來家裡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說起這項恩情,讓他一直認為她不過是“攀高枝”“為利益”。
雖說迹部當時沒有這麼想,但是沒少聽過身邊的傭人和同學的閑言碎語。随着時間推移,安吾當年做過的很多事情早就沒了印象,沒有物證,面對她的“抛棄”,似乎隻留那些污言穢語,還有滿目滋生的恨意才能讓他的傷口結痂——沒錯都是她的不對!
等到真正面對這件事,迹部才發現水晶球摔碎的玻璃渣,根本沒紮到自己,上面的血痕是徒步走過去的安吾留下的。
當年一直認為出演《人魚公主》不過是個巧合,回頭看來,安吾自以伴讀身份出現,與他相處的每時每刻,都彌漫着長久的痛意啊。
葬禮上獻過花後,小耶就過來圍着新主人打轉,周圍有人小聲說話,“這不是那隻禍害嗎?”“哎據說老夫人為此大傷元氣一病不起”“真是可憐了”。
“迹部少爺,這邊人多怕小耶吓到客人,您牽着它走走吧。”
金澤莫川及時出現,打斷了耳旁人們的閑言碎語,把一人一狗帶到僻靜處,他轉身去操辦葬禮。
這裡的白天陽光明媚,沒那麼熾熱,現在這個天氣正是散步遛彎的好時節,的确适合用來養老。
遠處傳來隐約的鐘聲,過一會就該下葬了吧。
小耶撒潑打滾,用不完的力氣,拽着狗繩就要往路邊沖,随行管家及時制止,“景吾少爺,那邊車輛行駛太急,非常危險,還是去後院吧。”
迹部看着小耶躍躍欲試的樣子和那條遠處靜靜躺着的馬路,一時對一個猜測感到好奇。闊大的平原吹來涼爽的風,迹部的發絲被吹得飛揚,襯衫獵獵作響,遠處馬路上的車疾馳而過。
他一時想起了記憶裡,那個藏在純白之後的花室,似乎有什麼要馬上被揭露,在将要邁步向前迹部再次被叫回,“景吾少爺,葬禮到下一步了。這邊。”
“啊。”迹部回過神,剛才那種被控制住心神的感覺逐漸消失,他不敢再看那邊的天空,回到院内的人群中。
葬禮在下午進行,面目慈祥的老人被蓋上白布,在一衆人的哭聲下,回歸土地的擁抱。
金澤莫川在老人手下壓上兩枝繡球花和一枝郁金香。
天空有些陰雲了,吹起了小風,空中有些破碎的花瓣飄舞着,遠處山坡上的教堂傳來鐘聲,老人過往的一切随着土壤的陪送,一同被埋葬。
在肅穆的鐘聲裡,迹部知道他該走了,設想的再會的可能,一個都沒實現,五年了,還是沒能見到那個人。不過知曉了他們并不虧欠,不是誰依賴誰,誰決定誰,也會讓他心裡好受一點。
也許今晚迹部的夢裡,安吾不用那麼姿态卑微了吧。
手裡牽着的小耶忽然狂吠幾聲,拉着迹部就往一個草叢鑽,根本無法制止。
随行衆人看到這一幕,一時沒有及時制止,等到回過神之際,不禁言語激烈出言相勸,金澤莫川站出來安撫大家,“那邊的客人我前去找尋,大家能來小川替祖母謝過各位,請大家慢走。”
“小川,我們雖未知道詳情,但這隻狗鬧出太多悲劇,我也隻是給出勸告,不要喂養了為好。”
“謝過大家的好意,小耶是姐姐生前最愛的狗狗,我會妥善處理的。”
衆人一片唏噓,最後一一勸導小川莫要太過傷心,照顧好自己,然後結伴離去。
隻剩下原地樹立的墓碑。
“可憐這個世界吧,它本應得到的,卻由你,和你的墳墓,盡數吞噬。”
小川适時想起意大利的這首十四行詩,猶如亂蹦的琴弦,在情緒達到頂端時脫口而出。他看着那片綠蔭,想到迹部或許已經見到了真相,一絲笑意在臉上浮現,帶着難以言喻的悲怆。
“不是小耶,而是我害了她啊。”
迹部被小耶拉着,奔跑迅速地鑽過一片茂密異常的灌木叢,他被遠遠甩在身後,找了半天才找到小路的出口,迎面一陣花香襲來,刮過他的頭發和眼尾,酥酥癢癢的觸感,猶如故人歸。
迹部轉頭叫着小耶,試圖找尋,目光所及是一片金色的郁金香花田,而他腳下就不幸踩到了幾枝,回過神後趕忙擡腳扶起花枝道歉。
“嗚汪!”
他循着叫聲走到另一邊,眼下這種奇異的感覺,壓迫着他的神經,在因奔跑迅速而急促的呼吸聲裡,迹部看清眼前的景象。
漫天的金黃色郁金香擁簇着一塊石碑,迹部走過去彎腰看了一眼,當即不可置信地皺起眉,他的心一下跌落谷底,看到中間的相片更是吓得失神。
“愛女安吾莫裡之墓”——立碑時間正是五年前。
仿若今日的重逢,是時間的玩笑。
“騙人的吧。”他呢喃着,巨大的落差感讓他一時無法适應。而中間那張相片正是之前國中時,網球社給她拍過的一張正臉照。
被用作了長眠在這裡的象征,安吾莫裡被永遠定格在了五年前。
小耶在他身側搖着尾巴,撲了撲墓碑,要他前來看看。
迹部失神地看向小耶,“你這是帶我來……看她?”
“嗚汪!”小耶低聲嗚嗚着,搖着尾巴,繞着墓地又轉了幾圈,一旁的郁金香都為此空出一個圓的土壤邊,小耶估計經常來轉悠,迹部甚至能聯想到小耶會怎樣來這裡轉圈,沖過綠色的青草高地,鑽過茂密的灌木叢,與金色花園裡的石碑相會。
眼前的墓地又會怎樣在四季交替中,因着何種願景,最終等到了他。
“難怪,難怪你一直杳無音訊,我也沒那麼可怕可你從未接過電話,原來是……死了啊。”
陰沉沉的天空吹起來冷風,風雨欲來,迹部的頭發又被吹亂,似乎帶着譴責的意圖,意大利的天氣真是變臉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