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聽見這話,倒沒什麼好臉色,反而扔下水瓢,拎着水壺朝屋裡走去。
一路上嘟嘟囔囔聽不清,“小主子,什麼小主子,都不是什麼好人。”
晌午,燕逸之讓陶夭夭務必躺下歇個晌,晚上守歲有的熬。陶夭夭自然極聽話,脫了外袍躺在床上,燕逸之俯身為她掖被褥,陶夭夭雙手抓住被角,隻露一雙烏靈靈的大眼睛,
“夫君,你不休息一會嗎?”
燕逸之笑了下,“不打擾你了,你休息吧。”
說完,替她拂去搭在眉眼的碎發,直身走出去,坐在桌案前寫着什麼。
待到她迷迷糊糊一覺醒來,西頭斜斜地挂在天邊,她連忙穿鞋,喚着,“翠竹,翠竹,快給我穿衣。”
半刻卻是燕逸之走進來。陶夭夭正俯下腰拾鞋子,松亂的衣領處,露出雪白瑩潤的鎖骨,燕逸之神色微動,上前半跪在她面前,撿起鞋子,為她穿上,一雙玉腳雖然隔着層襪,那掌心的溫熱仍毫無遺漏地蔓延而上,陶夭夭縮縮腳,鞋子已經穿上。
燕逸之又拉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下,“今日,就讓為夫替娘子畫眉。”
“到底鸾台攬明鏡,也知牛女易時裝。”的佳話,陶夭夭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了,那樣的甜蜜笑意,隻能留在對父母的回憶裡。
她掩下眼底複雜情緒,倒沒那麼多糾結,她心安理得享受這樣碎片化稍縱即逝的一點點溫情。
走出院門,她看着在樹梢上搖搖欲墜的日頭,憂心道,“我是不是睡太多,害你也去晚了。”
“不會,有我在,你隻管自己,不用擔心任何人或事。”燕逸之握住她的手,溫和的語氣卻透出不一樣的堅定。
陶夭夭揚起臉,細碎的晚霞鎏金般融入她的眼眸,是燕綏從未見過的笑。
燕逸之的餘光也發覺對面的凝視,轉過頭去。
陶夭夭輕疑,目光便也跟着望向前方,長長的甬道盡頭,燕綏身穿一身湛黑色長袍,大氅松松垮垮挂在肩頭,整個人隐在霞光之中,一步一步朝他們這邊走來,
臉上神色看不真切,人未至,腳底的寒風卷起細碎的雪碴子,鑽進陶夭夭的白狐裘裡。
燕綏的視線,自始至終凝在陶夭夭身上,她整個小臉圈在白狐裘的雪絨裡,剛才小女子般的笑靥姿态,一下子似被雪花掩埋,像緩緩綻放的桃花,被突如其來的寒霜打蔫了。
腳步一轉,燕綏拐進了垂花門。
燕逸之正在駐足拱手,燕綏似是沒看見他們般,早已先一步去了宴席。陶夭夭緩緩舒了口氣,誠然,在燕府不似别院,她如今是燕府二爺的夫人,而他是燕府的二老爺,縱然他再狠厲決絕,身份擺在了明面上,他也要忌憚三分。
不似别院,見不得光的地方,陰暗肆意生長。
想通這層緣由,陶夭夭一直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前後見過燕綏兩次,他都沒有什麼越矩之舉,似是她賭對了,賭他也是要臉的,不會公然在衆人面前撕破臉。
燕逸之将陶夭夭送到女眷席後,自行去了爺們所在的宴席。男女分開吃飯喝酒,省了許多的尴尬,陶夭夭也不用再與燕綏相見,整個人放松下來。
一齊用過飯,燕盼兒拉着陶夭夭獨自窩在一處小酌。她近日心情極好,酒用得多了些,湊過來和陶夭夭低語,“你瞧見了嗎?燕子榮剛才的模樣。”
燕子榮過來吃了兩口菜,不僅眼神閃爍,還在小聲和這個那個說着奇奇怪怪的話,陶夭夭也覺得驚奇。
“她剛才拉着别人說,有人要害她。讓人救救她。”燕盼兒輕笑出聲,又酌了一小口。
陶夭夭輕疑,問,“她那是怎麼了?”
燕盼兒招招手讓她再湊近些,“聽說從祠堂罰跪出來就這樣了。要不然就是跪時間長了,不知道遇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要麼,能夠在燕府裡把人吓成這樣的,隻有那位了。”
她視線透過屏風,看向很遠處的男桌。
男桌上的談笑聲很低,不似家宴般嬉笑怒罵,倒好像幾個不怎麼相熟的人坐在一起,談的還是正事。
燕綏适才說,“今日除夕,樂過的、愁過的、罰過的都一筆勾銷,明日便是新的一年。”
偶爾,桌上有人輕咳。陶夭夭側耳聽着,燕逸之溫潤的嗓音極容易辨認地傳來。
燕盼兒說的那人是燕綏。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對燕子榮?
陶夭夭歪頭想了會想不明白,也對燕綏方才說的“一筆勾銷”的話全然不信。
陶夭夭在别院時見過縣令被削肉剔骨。
再之前,他們在縣令府上那晚,陶夭夭見到過燕綏手持長刀,刀身泛着冷冽的寒白月光,一滴一滴的鮮血從刀尖滑落,沒不到地面上,因為,滿院都是屍體。
陶夭夭分明記得,十五念的皇命是男丁殺頭,女眷為奴,可是,全府上下不知多少口人,沒留下一個活口。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見血流成了河,所謂的人命,和一隻雞、一頭羊沒什麼區别,所有的人在被抓住的那刻嘴裡全部塞了布頭,抹脖子隻是一瞬間的事,人體倒下,無聲地痙攣。
那晚晨起後,陶夭夭站在敞開屋門,眼前橫七豎八的屍體無人清理,比身後洞房花燭的紅還要刺眼。
陽光一照,血腥氣升騰,鼻腔裡瞬間被一股潮熱又嗆鼻的氣味灌滿,陶夭夭隻覺兩眼發暈,雙腿發軟,身體就此要倒下去。
她的腰後,被寬大帶着厚繭的手托住,隻輕輕一帶,整個人被淩空抱起。
那日的光影很淡,隐隐綽綽與此時屏風後的燕綏重疊,與今日相比,看似都是沒什麼情緒的淡眸,但那日他的心情好像晴朗很多。
“二嬸,二嬸?”燕盼兒喚她。
陶夭夭這才轉過神,“二嬸,你想什麼呢?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嗯?你說什麼?”陶夭夭握起酒杯,将方才紛亂繁雜的情緒壓下,才擡眸輕疑。
燕盼兒說,“聽說大奶奶這些時日都拘着不讓她出門,太醫換了不知道多少個,光喝的湯藥渣都堆滿了後廚。”
她說到這裡,眼中神采奕奕可見,“不過可惜了,她沒能見到你今日穿的白狐裘,不然,得氣死她。”
燕子榮就到酒宴上喝了一杯酒,便被攙扶着早早離開,比太奶離席都早,除夕宴大奶奶田氏自然想阖家團圓,可燕子榮再待下去,恐多生出些變故,所以隻能将她提前哄走。
“她不在這裡,沒人鬥嘴怪沒意思的。”
陶夭夭默然,沒再說什麼。
守歲的時間很漫長,汴京城閨閣裡的閑話就這麼多,堪堪要吃酒挨到子時。
陶夭夭坐了會隻覺得沒意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然出了廳堂。
屋外很冷,偶爾有雞鳴狗吠之聲,堂前的路,由一盞兩盞的燈光鋪成,蜿蜒成歲月的長河,虛妄而遙遠。
聽着身後廳堂裡的歡聲笑語,陶夭夭忽然就想念家人了,母親常拉着她燃燈照歲、點燈守祟,告訴她,這樣可以驅趕病疫,為新春祈福,那時年幼,她守不到後半夜總偷偷睡了。
如今卻後悔了。
是不是她的偷懶,才沒能守住爸爸媽媽和那個家。
有丫鬟小厮已經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層層鋪着芝麻杆,等待踩歲。
陶夭夭轉身避開了那些,一個人獨自朝後院走去,漫無目的地,帽檐拉得很低,整個世界甯靜得,又似乎隻有自己似的。
待到停下腳步時,陶夭夭走到了梅園。梅園很靜,層層疊疊的枝丫似一道屏障,将外面的世界隔了個幹脆。
整個府裡燈火通明,角亭裡卻很黑,月光鋪成清輝般的銀帶,纏繞穿梭在梅樹枝上,陶夭夭蓮步輕移,踏月而行,在角亭門邊摸到火折子,一盞一盞地點亮燭火。
屋内有現成的銀絲炭,陶夭夭一并點燃,暖意一點點占滿整個角亭,陶夭夭打量着屋内,幾尺見方的地方,并不是很大,除了一架古琴、一個茶台、一個桌案,便是另外一個角落的一處竹榻,隐隐透着燕逸之清潤古雅的氣韻,陶夭夭猜想,角亭八成是他布置的,旁人鮮少過來。
陶夭夭的視線最後落在了桌案上,那張未畫完的梅花傲雪圖仍舊安安靜靜躺在那裡,陶夭夭拿起毛筆,踟蹰在半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下筆。
燭光閃動,陶夭夭忽覺身體被一股清冽的氣息包圍,她還沒來得轉頭,就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沉啞的低喝,
“專心,落筆在這裡。”
燕綏握着她的手,不容她有半分拒絕,朱紅色的筆尖落到宣紙上。
陶夭夭猛然一抖,筆尖拖出去一條猩紅的尾巴,很是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