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沒有就此結束。”菲爾普斯放下杯子,清透的綠瞳忽然變得深沉,好像一汪被攪動了的平靜的潭水。
景末默默吃幹淨碗底的飯粒,殷毋一直專注的聽着菲爾普斯講,并沒有偏頭看向旁邊,卻準确無誤地拿起湯勺,向湯碗裡添上熱乎乎的濃湯。
李葉-系列八号星不大,并且星球上隻有10%的領土有人類定居,人們集中在幾個相近的小城,彼此為鄰。偏城作為主戰場,被炮彈和六節紫目毀的滿目瘡痍,重建是個不小的工作。
軍隊駐紮在城外,住民們不僅要修繕街道、搭建起臨時的帳篷、為政府騰出空間,還要向城外源源不斷運送物資。一切以滿足軍人為先。
“憑什麼?憑我們大老遠跑過來給這一幫無國籍的人賣命!”有士兵打了個噴嚏,坐在運送物資的懸浮車副駕,從物資裡随意取出一瓶酒,看了看名稱聳聳肩,擰開咕咚咕咚喝掉。
“喂,帶着一身酒氣回去别被長官發現。”駕駛位上一個士兵出言提醒,不過看起來并不緊張。
“不會的,”副駕擺了擺手,“長官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别說,小政府怪會享受的,酒不錯诶。我本以為這裡所有人都算是難民呢。”
“嗨!甯做雞頭不做鳳尾,在這顆小破星球上做領導人又不是什麼難事,生活質量至少有底下人保證。”
他們開着車窗,也不收斂音量,就這麼肆無忌憚地說着,不時瞥一眼四周敬畏大于尊敬的平民。
“要不是能升軍銜,我才不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隻能說這次幸運,都按計劃來了,不是嗎?”副駕擠眉弄眼,轉頭看到廢墟裡的清瘦少年。
拍拍駕駛位示意放慢車速,副駕嗤笑一聲,“喂,小子,昨晚上去避難所了嗎?”
根本沒在意那兩人的話,菲爾普斯跪在一片廢墟之上,魔怔了一樣掘着那些倒塌的承重牆,即使雙手挖的血肉模糊、掀翻了兩枚指甲也不肯放慢速度。在用盡全力掀開一塊石闆時,終于讓一張落滿了厚厚灰塵的臉重見天日。
屍體被壓了30個小時,和磚石是一樣的溫度。
那張臉蓋了灰塵,看起來與生前并無二緻,卻從脖子以下被一片粘連的磚石齊齊軋扁。
“叔叔……”菲爾普斯的聲音又輕又抖,好像随時能消弭在風中,兩個士兵旁觀着抖如飄零落葉的少年,也沒有上去幫忙的意思。
“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男人顯然低估了酒精的度數和自己的酒量,微妙的惡意被發酵放大,他臉色酡紅,嚷嚷着:“其實你們本該都去死的,避難所的通風設計就是為了用你們吸引蟲子。那麼大批的六節紫目根本不可控,光憑彈藥怎麼能把他們驅趕到同一方向呢?哈哈,如果激光帷幕不頂用,把蟲子全吸引去避難所也可以,底下埋着的炸彈能把你們一起送去見上帝。既減輕你們活着的痛苦,又消滅了蟲子,一舉兩得,哈哈哈哈!”
駕駛位的人也不阻止他,似乎不覺得将雙方政府草率決定了平民命運的事告訴面前這個少年有何不妥。他們有恃無恐,還被自己的黑色幽默逗笑,揚長而去。
菲爾普斯呆立在原地,這才是真相嗎,政府信誓旦旦保護八号星每一個人民的承諾難道隻是謊言嗎,他們把承諾釀成蜜糖,不是給奔忙到死的工蜂,而是為了獻給頂端的腐朽蜂巢。甚至榨取完工蜂的蜜,還要他們的血來做裝點?
菲爾普斯知道八号星的開拓者是特赦的罪犯,在這個貧瘠荒蕪的星球上掘了數百年,才有了主星上七八線小城的寒酸模樣。但罪孽早已清算,他們也得到了該有的懲罰,同為人類,他們憑什麼能高高在上地選擇他們的命運。
他沒叫任何人,獨自跑向曾經的避難所,趴在那一大片劣質水泥澆築的空地上,一點一點摸索。忽然觸到一條不甚顯眼的裂縫,舉起鐵釺狠狠鑿下。
碎塊崩飛灰塵彌漫,鑿着鑿着,他忽然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俯下身,菲爾普斯的呼吸與心跳都紊亂了。這底下埋的……真的是炸彈。
這裡不是避難所,是預備好的棺材。
底層人根本無力回天,哪怕獻祭自己,也隻會被當做玷污聖迹的一抹髒血。菲爾普斯沒崩潰,半是茫然半是清醒,如遊魂一般回了城中村的那片廢墟。
暮色漸起,菲爾普斯被涼風一吹,徹底清醒,他悲哀又痛苦地意識到,這顆星球真的再沒有希望,沒有出路。從出生時,他們這些底層人的作用就是為政府提供血包,虛假的福利不過是吊在被遮住眼驢子身前的胡蘿蔔。
把叔叔埋在了地基下,菲爾普斯沒有着手打算修砌房屋,其他幸存者也從未向這裡多看一眼,畢竟保證自己活着就已經是難事了。
幸好這裡無雨可下,菲爾普斯在牆角的位置生了堆火,抱着一個被砸出裂縫的小箱子。夜晚氣溫直降零下,他無知無覺地摳着磚縫裡的泥巴,修長的手指一片髒污,滿是血泡。
“死人了!”女人尖銳的呼喊從歪斜的帳篷裡刺出來,像一顆炸彈投在死寂的湖泊,驚醒了好不容易合上眼睛的人。
“怎麼回事?”本地警察提着警棍惡聲惡氣,照探燈打在那個倉皇的女人臉上,好像她就是那個兇殺犯。“我也不知道,好好的人……突然就死了!”
警察掀開門簾,一股腐臭熏的人差點翻倒,燈光慌張地照在屍體上,死屍已經看不清五官了,屍體像被什麼不規則硬物填充了,高高鼓起,能看到皮下的肌肉不時蠕動,而惡臭的來源就是潰爛的皮膚。
“屍體裡面什麼東西?”警察驚疑不定,捂着鼻子,耳邊又傳來驚呼,“這裡也死人了!”“長官這裡也有!”“啊!怎麼突然就死人了!”
警察震驚地往後一退,扶了扶歪了的帽子,難民們本就破爛的衣衫更是髒污不堪,警察看着一圈圈形銷骨立的人逐漸向他靠攏,直接幻視索命的惡鬼。明明悲傷與難捱更甚,心虛的他卻扭身跑出了城中村。
六節紫目雖然逃跑了,卻把詛咒留在了這片大地上,播撒下無藥可治的疾病。外援軍隊迅速撤離,政府的士兵官員吸着民衆的血将自己養的白白胖胖,面對疫病束手無策。
地心深處的無規則振動還未停息,劈開大地的餘震已經沒有那麼可怕了,因為無媒介傳播的疫病更奪人性命。
菲爾普斯身邊每天就都有上百人死亡,城中村是疫病爆發地,人死的最快。上一秒還在為了半瓶營養液打的頭破血流,下一秒身體詭異地膨大鼓起,皮膚不堪重負,“嘭”地爆開,炸出一片腐爛的肉花。
人們還在祈求政府的幹涉援助,隻有菲爾普斯被他們疲倦又掙紮的眼睛刺到心髒揪成一團,他知道他們包括自己早就被安排好的結局。
城中村被封鎖了,架起了援軍留下的自毀式武器,一天之後偏城也封了,政府已經放棄這座城市,悄無聲息地轉移。
路上已經沒有人了,平民甚至來不及察覺欺騙,來不及憤怒或歇斯底裡的尖叫,就潦草地死光了。
好像隻為了執行既定命運的NPC,連死亡都不容許發出抗議質疑。
菲爾普斯回到了城西的避難所,抱着那個小箱子,坐在了那個親手挖的坑旁邊,竟出奇得平和。
“轟隆隆——”地震又來了,以排山倒海之勢将可笑的臨時帳篷摧毀,避難所的鐵架傾倒,高高地砸下來,以它從未有過的熱鬧和親和擁抱這片死城,奏響最誇張高亢的喪曲。
好像偏城從來沒有出現過。
眼前一片漆黑,過了許久,一線光以刁鑽的角度照了下來,打在菲爾普斯薄薄的眼皮上。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撬開蚌殼一角。
菲爾普斯被埋的太久導緻大腦缺氧,耳邊一切都像蒙了層布,虛虛實實聽不太清。沒死透的他被一把拉出來,“我就說這裡還有活人!”驚訝的機械音穿透耳膜,似乎帶了挖到寶藏的欣喜。
那人力氣似乎很大,毫不費力把他拖出來。“诶,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