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月的營養液難喝到爆,感覺兌清潔劑了。”堆放雜物的閣樓上,北風從牆體縫隙裡灌進來,刺的人面皮發疼鈍痛,過後就是火辣辣的灼燒感。兩個人靠在舊沙發上,縮着脖子鼻頭凍的通紅。
景末抱怨天氣、夥食、院長,講話期間一直看着寒露,希望他能給些回應。但失望的是,寒露眼神空洞,盯着虛空的某一點,一聲不吭,連蹲着的姿勢都不變一下。
又難受又生氣,景末又不能像教訓孤兒院的老油條一樣提起一頓揍,煩躁地抓抓頭發,靜電讓景末的發絲蓬起來,張牙舞爪地在空氣裡晃蕩。
“景哥哥……”寒露艱難地開口,似乎已經不太會說話了。
“我在我在!”景末連忙湊過去,希望能聽清一點,未完全脫去稚氣的笑純粹幹淨,但寒露接下來的話讓他連牽拉嘴角都難。
“我見到爸爸媽媽了,他們說要帶我走。”
沉默之後,景末聽不出絲毫感情,沉聲道:“那你呢,回了什麼。”
“我……想找他們。”
雖然隻和“我想他們”差了一個字,那根維持二人之間微妙平衡的線在被拉到極緻後終于崩斷了,景末的臭脾氣一下子被點着,他扯住寒露的衣領逼他與自己平視。“看着我!憑什麼!那老子天天跟你後邊護着捧着算什麼,啊?别人都說你瘋了,個鬼!你就是膽小鬼!”
“人死了就徹底沒了,你要是想報仇,前提是活着!變強!現在你跟個傀儡似的渾渾噩噩找不着北,要死要活,除了我有誰在乎!有誰管你替你申冤!”
“附屬2星的人誰沒見過屍體,誰不是爛泥一樣活着。命是自己的啊,有一條命不容易啊。你死了,誰……誰教我讀拼音啊?”說到最後一句,大人似的震怒已到了強弩之末,景末放低了聲音,近乎是在祈求:“别說傻話了,咱們回去吧,這裡好冷。”
冰涼的外套在休息區的暖風吹拂下變得潮濕,黏在身上。走過轉角,景末撞上一高個子的人,“對不起。”
身量肯定是大人,或許是某個巡查的阿姨,先低頭道歉準沒錯。
思量着找個什麼借口,景末蓦地僵住了,那人……在摸他頭。
院長溫和的聲音自頭頂上方響起,“景末,是你的名字嗎?”疑問句,肯定的語氣,男人撫摸的動作舒緩中帶着安撫,仿佛一個關心小輩的老爺爺。景末隻感到不寒而栗。下意識松開了寒露的手,讓他走遠點。
幸好院長隻對他感興趣,渾然沒看到寒露的凝滞。
景末點點頭,及肩的黑發盛滿了燈光,乖巧、溫順、懵懂、沒有威脅,這是景末慣用的僞裝。
“回去吧,換身衣服,着涼就不好辦了。”
嘴上說着感謝加大步伐帶着寒露離開,心裡卻琢磨“不好辦”辦的是什麼。景末沒看到,院長一直在他們身後含笑負手,木頭一樣的寒露也回頭,烏黑的眸子對上院長吸收光亮的混濁視線。
景末以為自己的話吓住了寒露,至少不再亂跑被其他人逮住欺負。景末一個人做兩份活,寒露那個樣子要是被阿姨察覺,肯定會被趕出去的。
孤兒院隻要健康有用的孩子。
那天,孤兒院來了一批文員模樣的人,他們穿着帝冥星主星的服飾,反光的鞋尖纡尊降貴踏上塵土,挑剔地在簡陋且布置溫馨的孤兒院巡視。
休息區的孩子們由阿姨陪着,早早收拾好床鋪,端正地站在房間空地上,以最甜美的微笑迎接遠方貴客。
“吱呀——”門被推開,不少人心如擂鼓,忐忑中有着隐隐的期待。
景末被阿姨按着肩膀站在最中央,感到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似乎急切地等待被發現。事實并沒有讓他失望,院長身邊的官員看到景末後眼前一亮,又故作矜持地和院長交接一下視線,得到後者肯定答複後走到景末面前,蹲下說:“小朋友叫什麼名字,滿十二了嗎?”
指甲摳進肉裡,景末笑的單純無害,腼腆道:“還沒有。”
“就這個吧!”副官模樣的也很高興,附屬2星還真有這樣的貨色,不枉此行啊。
男人接替了阿姨,攔着景末率先出去,其餘官員在找到自己滿意的貨物之前,還不急着離開。
那扇自景末有記憶以來就未踏出過一步的大門在此刻敞開,漆黑掉皮的欄杆似乎也沒有印象裡那麼陰森可怖。景末如果想離開,他完全可以趁所有人不注意翻過阻礙,但十多年的困于一隅,早已讓他萌生退意,他骨子裡害怕這扇大門。
但今天,他真的要出去了。
回頭看,已經有孩子被牽着走出來,他們臉上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新生活的盲目樂觀。孤兒院的孩子早就知道,被院長用來攫取利益,是他們的命運。既然躲不開,那就麻醉沉溺。
孤兒院破舊的高樓,玻璃窗邊,寒露與景末遙遙相望,還好,寒露沒有被選擇。
景末剛打算露出一個離别的笑,僵硬空洞的寒露背後,院長走了過來,把手搭在寒露肩上,送别友人似的點了點頭。
景末突然刹住步子。身邊的官員以為他反悔了,直接拖着他向自己車的方向走,嘴上威脅:“老實點!敢跑打斷你的腿!”
景末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發不出聲音,手腳也被幾個成年人按住,掙紮着,深感無能為力。
鎖進懸浮車裡,好像進了另一個牢籠。孤兒院在身後飛快隐去,景末也不動了,蜷縮在皮質座椅,别人怎麼狎昵地撫摸都不給回應。
男人們面面相觑,吓傻了?那玩起來就沒意思了。
掃興地系好安全帶,“先回使館。”
徬晚。
寬闊的大床上,景末還是穿着孤兒院的衣服,腳邊包裝精美的服裝他看都不看一眼。手心裡被體溫捂熱的鐵片給了他唯一的一絲安慰。現在隻需要等那個人進來,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數着秒焦慮地度過自己人生的最後時間,景末現在自身難保了,唯一的願望就是寒露還能活下去。可他仔細一想又覺得好笑,同樣的鏡況,他自己都沒有勇氣再活着,一個早早就想尋死的小孩……
下輩子吧,這輩子就做好朋友。
走廊裡面似乎傳來奔跑的聲音,指紋鎖啪的一聲彈開。面色不虞的男人像肥肉從嘴裡掉下去的餓狼,看景末沒換衣服,感覺反倒是省了件事,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院長反悔了,我送你回去。”
空了大半的孤兒院近在咫尺,景末到目的地後拉開車門跳下去,往院長室的方向狂奔,生怕晚了一步,發生一些什麼不可挽回的事。
院長室的大門敞開,那個穿了正裝的男人靠在寬大的椅子上,品着花亞星特産的果酒,預感到景末的到來似的,在景末踏進院長室前一秒,“來一杯嗎?”
目光裡的渾濁不知何時消失不見,隻留下精明算計的目光,院長好像年輕了一點,像一個落魄的貴族在徒有其表的領土上,對客人驕傲炫耀。
“寒露呢?”聲音沙啞的幾乎很難辨認,男人偏頭側耳細聽,思考了一會:“死了。”
“屍體呢?”三個字說出來,景末自己都沒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會這麼冷靜。
“郊外的垃圾場,你認得路嗎?”景末不管不顧就要跑,男人拉住他的手臂,下一秒寒光一閃,院長吃痛松手,鮮血汩汩從手腕上流出,下手挺重啊。
他饒有興趣的看着兇光畢露的景末,猶如在一幕無聊的戲劇裡看到精彩紛呈的隐藏彩蛋。給了景末一個東西,男人莞爾,絲毫不計較景末給了他一刀。“這算是他的遺物了,或許是留給你的。”
巴掌大的藍色外殼的電子詞典,上面印着神秘深邃的大海,是寒露花着景末的錢給他們二人過往的終結。
“去找找吧,大門出去東南方向,或許這個時候屍體已經不在了。”院長依舊笑着。
跑出孤兒院,東南方向的垃圾場倒是不難找,一路踩着石子路,随時都可能有崴腳的風險。
垃圾的怪味馊味鑽進鼻腔,垃圾場的一角,循着腐屍味的獵蠅聚了一團,景末揮開腦袋大的獵蠅,絕望地撲在了那一團爛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