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的溫度正在下降,晝夜溫差顯示出了它的威力。剛剛還溫柔拂面的夜風忽然變得兇猛起來,樹葉呼呼作響,紫藤花串不住搖晃,一時間樹影花影淩亂,地面上隻有兩道年輕人的影子還巋然不動。這像是要下雨的前兆,可預報明明說今天是個晴夜,星空燦爛。氣象部難道都是唬人的嗎?
“就如你所說的那樣,我要把阿納斯塔西亞甩在身後。”洛暮說。
這句話一出口,她的氣勢瞬間變了,神色孤峭目光堅定,明明外表還是那個浪漫漂亮的少女,但骨子裡無法掩飾的固執讓這個形象變得矛盾重重。她又露出笑容,正是林晖所熟悉的那種傲然的、不懼一切的笑。
“為什麼非要把阿納斯塔西亞甩在身後,我們完全可以做阿納斯塔西亞的主人。”林晖說。
“是的,你可以這麼說。因為你心裡阿納斯塔西亞未來是屬于你的,但它不會屬于我。不夠強大的人,注定隻能成為它的奴隸。阿納斯塔西亞太大了,我在這裡容易被淹沒。”
“洛暮,我不知道你竟然對自己如此不自信。我依舊看不出你有什麼非去阿德爾瑪不可的理由。阿納斯塔西亞能給你的,遠比那個鬼地方多得多。在這裡憑借你的能力,足以青雲直上。”
“是青雲直上,還是蹉跎一生?就算如你所說,有朝一日我會得到高官厚祿,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可那些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我一生中最有創造力的年華已經交付給了阿納斯塔西亞,被這座浮誇的、一成不變的城市吞掉了。而我生來是該屬于宇宙的。”洛暮不容置疑地說。
這時候的她還年輕,對世界的認識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但是她富有遠見的大腦已經冥冥中意識到,世界即将天翻地覆,繼續停留在阿納斯塔西亞這座貴族掌控的城市,她永遠得不到她想要的。
洛暮眼底的決心無疑深深撼動了林晖,他知道一切已經不可挽回,巨大的無力感頭一次籠罩住他。他以為有人能陪他一起沖破牢籠,結果那個人根本就沒把牢籠放在眼裡,她以一種無畏的姿态跳出去了,不管外面的是野獸還是深淵。
他生來的驕傲不準自己妥協,可為什麼連嘲諷都變得無力了:“你還真是志存高遠,淡泊名利。”
“我稱不上淡泊名利,不過随你怎麼說。”洛暮不為所動。
“你知道現在你看上去有種毅然赴死的決絕感嗎?”
“說得真誇張。但我确實簽好了遺體回收協議,萬一我死在那,會有人把我送回左拉的。”
“果然是深思熟慮。”
“對,為此我還交了一筆費用,想想真是心疼。”洛暮說,她這時擡手看了看手環。
“想必是你命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林晖見狀譏諷道。
洛暮放下手,微笑道:“你突然格外幽默,但确實說對了。臨走前送你一句忠告可好?這也是我今天才悟出來的。如果你還願意聽的話。”
“講吧,就當是提前聽取你的遺言。”
洛暮輕輕歎口氣,她現在的語氣沒有那麼強硬了,但依舊堅決,她說:“不要優柔寡斷,要敢于下決心。否則隻會不上不下,成不了大事。”
“就這麼簡單?不符合你的風格吧。”林晖冷笑道。
“對,就這麼簡單。我們可以道别了。”洛暮說。
她說完就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林晖的那聲再見。但林晖隻是看着她,一言不發。她頗覺遺憾,這場告别的氣氛并不如她所想的那麼融洽。随即洛暮利落地轉身,準備離去。
“那就去你的阿德爾瑪吧,為你的宇宙跌得粉身碎骨!”林晖忽然暴怒道。他鮮少失态,但他今天被洛暮刺痛了。
洛暮停住腳步。
林晖死死地盯着洛暮的背影,她看上去真單薄,在風裡像一支葦草。他想起前文明有位哲人說過,人不過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在宇宙中脆弱得過分,什麼都能緻他們于死地。
可總有一些東西沒法被毀滅,譬如思想,譬如美德和……決心。可恨的決心。
假如她回頭,我就……
林晖心想。
但洛暮并未回頭,她把垂落到眼前遮住視線的長發猛地向後一撥,揚起頭直視前方,義無反顧地離開了。
林晖面無表情地站在花園中,舞廳裡已經奏起新的樂曲,但他突然聽不清了。一切變得格外陌生,他的耳畔好像隻剩下呼呼作響的風聲。他從來沒覺得夜晚可以這樣寂寥,從未有過的失落與震蕩湧上心頭。不遠處另一個熱鬧的世界正在隆隆作響,僅僅一牆之隔,推開門他就能重獲新生。
但林晖沒有回去,他恍恍惚惚地走到藤蘿花架下,躺到木質的長椅上。他閉上眼睛想要短暫地平複心緒,可洛暮的形象反複出現在閉眼後黑色的幕布上,畫面閃爍無序,猶如失控的電影。他沒法平靜,隻要他還在呼吸就會想起洛暮,想起她尖銳的話語,她淡淡的輕視一切的笑容。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那顆不受控制的心,最初的死寂過後它無可抑制地狂跳起來,仿佛紫藤蘿一夜間在風中七零八落。